他總把自己說得可憐,換她的不安。
“你來也見不到我,醫院有規定的。”她解釋。
她能聽著他的呼吸,在清晨的醫院走廊裏,陡地鼻酸。
譚慶項說的不錯,人生苦短,這四字的分量,今日始才曉得。
“我當年……”她的心忽然縮緊了,“是後悔的。”
哪怕是要被傳染上,也是要告訴他,當初她離開北京城是有多後悔。
傅侗文沒了動靜。
襯衫摩擦話筒口子,沙沙地,像風吹著梧桐樹的葉子。
為什麼不說話,該不會是心髒不舒服了?她胡亂想。
“三哥……”他停住,仿佛在措辭,繼而說,“對你的心情,過去在別人身上是從未有過的,你要想聽的話,等回來,我慢慢說給你聽。”
頓了半晌,他又道:“你是在前線救人的醫生,我一個安逸坐在家裏的人,應該是支持你,不要說這些喪氣的話。”
“沒有,你沒有影響到我……”
你的存在,對我本來就是一種支持。
“宛央,”他喚著連她自己都陌生的名字,“我愛你。”
他說著,靜了會兒,又一次說:“我愛你。”
……
沈奚下半張臉蒙在口罩裏,一層布在臉上微微顫動著,呼吸全亂了。
宛央,宛在水中央,很美的寓意。
可也是孤立無援的一個名字,四麵環水,無所依傍,一世飄蓬。
……
蒼白燈光裏,她眼裏都是水光。
他說愛她,她要如何答?
“沈醫生。”護士長撕破了這份寧靜。
沈奚忙亂著,說“再聯係”,把聽筒扔下,回到了自己的戰場。
到正午的日光照入病房,她還在想,他說了那樣的話後,被扔掉電話是如何心情?
一切在下午有了轉機,經過前兩個病人的死亡後,醫生們有了更好的對策,小護士幸運地成為了在上海的第一個康複病例。對於那場流感,當時的沈奚以為,中國總是要比歐洲好一些,但事實證明疫病的傳播是全球範圍的,到後來,連中國和俄羅都無法避免。
隻是在那個軍閥混戰的年代,沒能留下太多文字和照片資料。
小護士康複後的第三天,沈奚離開隔離樓層。
距收診病人那日,過去了十天。
那個德國少女因為沈奚是主診醫生,對她依賴到寸步不離,沈奚和她語言不通,幸好譚慶項是個洋文通,用幾通電話和女孩溝通,親自攬下了要安撫失去雙親“幼女”的職責。
說是少女,其實因為人種優勢,她比沈奚,甚至比尚未見麵的譚慶項都要高一些。
沈奚拜托護士為她準備了幹淨衣裙,舊式樣,中式學生裝。
沈奚和傅侗文約定是四點,在醫院候診的一樓見。
三點三十五分,她等不及先帶著女孩到了樓下,未料,在醫院的門內,有人更等不及地先到了。他的車在外頭,吩咐了跟來的保護他的青幫人也都候在外頭,獨自一個,靜立在大扇的玻璃木門邊,兩手倒背在背後,搭在一處。
等得是不急不躁,卻也伴著十二分無聊的神態。
對他看久了隻道平常,可在人群裏一站,立時又顯出不同了。他一個大男人,站在樸素白漆的醫院大門前,都有讓浮花浪蕊皆失色的本事。
從瞧見她起,他就在望著她,無聊神態盡去。
她一路行,他一麵望。
“你幾時到的?”她像被人堵在校門口的女學生,在大廳裏護士們和幾個醫生探究的目光裏,心虛地問。
“說不準,約莫兩點的樣子。”他走近。
“兩點?”這是站了多久……“來這麼早,也不告訴我。”
沈奚鼻尖碰到他西裝了,始才猜到他要做什麼,可他沒給她機會考慮,直接吻住了她的嘴唇。
這是在中國,不是在紐約,就算是在紐約,兩個戀人要親吻也並非是隨時隨地不分場合的……尤其還是醫院這樣人來人往的地方……
還是,完全失了體統的喉舌深吻。
她被親吻的全然失重,靈魂在身軀裏劇烈地晃了幾晃,仿佛被人抽離出去。
親完,偏他還要笑。
“約會這種事情,要先等上一會才有誠意,”他蜻蜓點水似地,親了下她的嘴唇,再是額頭,端的是個輕薄子,“三哥帶你去吃羊排,你最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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