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四點十分,有火車進站。
不是他們等的那一班,是從南京來的。
其實傅侗文和沈奚都有心理準備,火車曆來都是晚點,他們今日早做了要等到日落的準備。他望著站台上下車的旅客散了,車停到鐵軌盡頭,等明日返回南京。
“剛通火車時,還沒人敢走夜路,”他笑,“都以為夜間行車要驚擾山神水怪,會有車禍。”
傅侗文一說過去,她就像個旁觀的孩子。
有許多問題排隊等在心裏,等著被問出來:“你來上海時,也是坐火車嗎?”
他傾身對她笑,低聲說:“我是自作主張離京的,不能乘火車,怕被人發現了帶回去。”
她驚訝:“那四爺……”
譚先生不是總說,四爺和他一道出國的嗎?傅家兩個兒子都跑了,怕是會大亂吧?怎麼讓他們得逞的?她滿腹疑問。
尋常日子沈奚不願和他聊傅侗汌,怕勾起他的傷心往事。
還有一層微妙的心理是:她和傅侗汌的牌位拜過天地,每每提起來,總能記得那個牌位上傅侗汌三個字。聽說,那字是傅侗文親自寫下來,刻上去的。
“想問關於侗汌的什麼?”他含笑反問。
“想問,他是怎麼和你一起逃離傅家的?”
“他……在我之後,”傅侗文記起過往,嘴邊掛了笑,“我走後,父親看管他更嚴了。那時恰逢老人家想娶個風塵女子,為討對方歡心,還在廣和樓旁的天瑞居擺了酒宴。侗汌借著這個由頭,在報上登了一則廣告,公開宣布不承認這個來自八大胡同的女人進傅家。登出來不說,還把那報紙買了上千份,傳得滿京城都是,於是就被趕出了家門。不過三日,父親回過味來,人卻再尋不回了。”
傅侗汌胡鬧起來,可不比他這個三哥差。
“他不曉得我在上海公寓的地址,又不敢去公館,於是隻好雇了幾個人,在碼頭日夜守著,”他繼續道,“我在公寓裏等船期,他在小旅店裏住著,守株待兔。他是少爺的身子,可惜逃出來沒帶多少錢。隻好去住小旅店,吃了不少的苦。”
傅侗汌雖生母地位不高,但在傅家也從未吃過苦,何曾住過那等地方。那時的小旅店是魚龍混雜的地方,夜裏頭左右房間裏是打牌的打牌,抽大煙的抽大煙,還有下等妓女在門外頭笑,幾個女孩子環抱著雙臂,在一溜房間溜達著,唱著小調,隻等著哪位光著膀子的爺們拉進去做個一夜夫妻。
傅侗汌夜裏難安眠,被不知什麼東西咬得身上一塊塊地紅,瘙癢無用,去質問旅店老板,為何房裏會有咬人的蟲子,老板和夥計嘲笑他見識短,告訴這位小少爺,那咬人的蟲子叫跳蚤,是旅館裏最常見的。
他被人取笑到少爺脾氣上來,自己買夥計燒了滾燙的水燙洗床單,還想要曬被子。
結果小旅店窗外臨著破敗的弄堂,牆根下經年累月被人尿得騷氣熏天,別說曬被子,推了窗就把隔夜飯都吐出來了……
傅侗文說到這裏,笑出了聲:“等再見到我,我險些沒認出他來,蓬頭垢麵、臉色灰白,身上還有跳蚤。花了不少的錢疏通,才讓洋人把他放上了船。單開了一間房,二十天後,身上總算是幹淨了,隻是頭發全剃了,終日戴著帽子不肯摘下來,成了遊輪一景。”
沈奚輕輕搖著扇子,為他扇風。
“侗汌在英國,和一個華僑的女孩子很要好,”他像要在今日,在這個火車站台上,在夕陽下把往事都說盡,“帶來給我看過兩回,他回國後在和那個女孩子通信,婚期也商量著定了。因為我家裏不太接納華僑,也算是私定終身。”
傅侗文手指撚沈奚脖子裏的珍珠項鏈,一顆顆小指甲蓋大小的珠子,有淺粉的光澤。
“後來,那女孩子送來一副挽聯。”
華僑家庭,女孩子沒學過古文學,挑了現成的句子: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靈堂上的挽聯都是歌功頌德居多,為攀附傅家,有聯語精妙的,有蕩氣回腸的,有催人淚下的,唯獨這一幅像應付差事,哪裏有抄句詩詞就送來的道理?
獨有傅侗文替侗汌看懂了,靈堂裏的挽聯被搬出去焚燒時,他親手把那幅取下來,放在侗汌的懷裏。這悲歡哀怨,他竟和一個不相熟的女孩子有了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