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麗莉就好比是自己參加競選,事未開頭,就已經忙開了。連她母親都被動員起來,說要為王琦瑤做一身旗袍,決賽的那日穿。蔣麗莉拖著她,參加一個又一個晚會,就像做巡回展出。她也不懂婉轉措辭,開口就提選票的事,不管人家認不認識王琦瑤,也不管王琦瑤難堪不難堪。她的任性和專斷,算是用著了地方,她的一廂情願,也用著了地方。她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就好像“上海小姐”是她家的,王琦瑤也是她家的,她都有權一手包攬的。好在她是一片真心都寫在臉上,否則,保不住是要壞事的。她是真心地以為王琦瑤美,而要向全社會推薦這美。她選擇美麗的王琦瑤做她的知心,她的心事也變得美麗了。“上海小姐”這稱號對她無關緊要,要緊的是王琦瑤。她想得王琦瑤的歡心,這心情是有些可憐見的。她對父母兄弟都是仇敵一般,唯獨對個王琦瑤,把心裏的好兜底捧出來的,好像要為她的愛找個靶子似的。這愛不僅是她自己的,還加上小說裏看來的,王琦瑤真有些招架不住了。王琦瑤內心又可憐她,覺得她是有的不要,要的沒有,對人對己都是無故的折磨。因此才能由著她胡來,隻是見得她鬧得過分了,不得不說她幾句。這時候,她就成了個不知錯在哪裏的孩子,滿臉的害怕和惶惑。心裏又是不忍。有一回,王琦瑤又生氣了,蔣麗莉拌著雙手說了一句:王琦瑤,我不知怎樣讓你高興!這句話使王琦瑤想起了吳佩珍,心裏不由一陣暗淡。她想吳佩珍從不說這些起膩的話,但時時處處都是這樣做的。如今她和她,雖在咫尺之間,卻遙如天各一方。
事情已經沸沸揚揚,王琦瑤的小照卻剛剛寄出。王琦瑤的原意是寄出小照就不管了,全當沒有這回事,可是哪抵得住蔣麗莉的鼓噪,還有程先生的一日三提。程先生在報界有些熟人,選舉上海小姐是這段日子報紙的熱門話題,選票也由報業發放。但程先生在報界的熟人又不是太熟的,所以他帶來的消息難免真假參半。王琦瑤倒還好,蔣麗莉就總是被這些消息左右。程先生有一回說某某企業的業主,號稱某某大王的,其女也參加競選,一下子便捐助給賑災委員會一大筆款。蔣麗莉立刻就要去籌款捐助。又一回程先生說的是,某某政界要人為某某交際花競選,專門在國際飯店召開一個盛大的酒會,社會各界名流都邀請了前去。蔣麗莉便也要去開酒會。王琦瑤的心怎能不受影響,也是七上八下,想不管也不行了。這些日子是有些激動難捺的,天天都在等待結果。這結果又是像押寶一樣,有力氣也使不上;隻能由著天意。於是蔣麗莉就要去禮拜堂祈禱,祈禱辭是可當作抒情散文發表的。王琦瑤的不耐本是壓在心裏,卻叫蔣麗莉張揚得滿世界,那不耐便加了倍的,不由生出厭煩之心,對蔣麗莉不理不睬的。蔣麗莉隻以為自己做的還不夠,就更加努力,王琦瑤簡直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蔣麗莉是對她好,可這好卻像是壓迫,是侵犯自由,要叫人起來反抗的。這就像用好來欺人,好裏麵是有個權力的。這事情如今八字沒一撇,卻已鬧得滿城風雨,幾乎人人皆知。王琦瑤隻恨沒個地方躲,可以不見人;又恨不能裝聾作啞,好拒絕回答問題。好在,這時她們已經畢業,可以不去學校。倘若還是在校,眾目睽睽之下,王琦瑤想都不敢想的。可即使是在家裏,光是家人和親戚,就夠她應付的。所以,她又不得不經常在蔣麗莉家中,蔣麗莉再鼓噪,不過是一個,外麵可就是成十成百的。後來,索性就搬過去住了。
蔣麗莉早就邀請王琦瑤與她同住,王琦瑤一直沒有答應,如今搬去了,把蔣麗莉喜歡的,提前三天就在收拾房間。見她高興,她母親便也很積極,吩咐老媽子做這做那,好像迎接貴客。蔣麗莉家中隻有母親和一個兄弟。父親在抗戰時把工廠遷到內地,抗戰勝利也還不回來,其實是在那裏娶了小的,是連過年也在那邊過的,每年隻在兩個孩子的生日回來,也算是舔犢之情吧。蔣麗莉的弟弟在讀初中,讀書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逃了學也不幹別的,隻在家裏聽無線電,這無線電可以從一早聽到一晚,關起了門,隻三頓飯出來吃。他們家的人都有些怪,連老媽子都有怪解的,樣樣事情倒著來;孩子對母親沒有一點禮數,母親對孩子卻是奉承的;過日子一分錢是要計較,一百塊錢倒可以不問下落;這家的生子還都是當煩了主子,倒想著當奴仆,由著老媽子頤指氣使的。王琦瑤住過去之後,幾乎是義不容辭的,當起了半個主子,另半個是老媽子。第二天的菜肴,是要問她;東西放在哪裏,也是她知道;老媽子每天報賬,非要她記才軋得攏出入。王琦瑤來了之後,那老媽子便有了管束,夜裏在下房開麻將桌取締了;留客吃飯被禁止了;出門要請假,時間是算好的;早晨起來梳光了頭發,穿整齊鞋襪,不許成天一雙木屐抓哈隊啦的響。於是,漸漸的,那半個主子也叫王琦瑤正本清源地討了回來。王琦瑤住進蔣麗莉家,還是和蔣麗莉搞了平衡。她是還蔣麗莉的好,也是還她的權力控製。這樣,她們就誰也不欠誰,誰也不淩駕於誰了。就在這時候,王琦瑤接到參加初選的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