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沙見他們樂不可支,心裏也是好笑,他暗暗說:看你們這些資產階級,社會的渣滓,渾身散發出樟腦丸的陳舊氣,過著苟且偷生的生活!可他確也喜歡他們,一是他們可提供他吃的,簡直是變化無窮,層出不盡的吃的花樣。薩沙有一張好嘴,大約也是肺結核的後遺症之一。他特別愛吃,沒個夠的時候,因為吃的多,便練出了品味。他是能吃出王琦瑤這裏的好處的。他喜歡他們,二是他們可幫他消磨時光。正和他的沒有錢相反,他的時間真是多的嚇人,早上睜開眼就在想著如何打發時間。他們是一群和他時間一樣多的人,且還挺有趣,有著另一路的見識,大可充實他的社會經驗。薩沙是個重視經驗的人,經驗可幫助他去了解這個世界,在這世界裏弄潮的。因為他們這兩樣無可取代的好處,薩沙便也願意付出些代價。其實他也不把他們當真,趁著勢胡來,什麼樣的諢話都敢出口。這些諢話裏且有著些真貨色,一古腦兒夾帶出去,叫他們不收下也收下。什麼叫作混,這就叫作混。一日複一日地廝混著,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的。知道的裝不知道,不知道的裝知道。太陽從東到西,再從西到東,月亮也是這樣。這城市的夜和晝就是這麼來去著。
有一日,大家又逗薩沙,要給薩沙介紹女朋友。薩沙誰也不要,隻要嚴家女兒。嚴師母說她女兒還小得很,他就說情願等,等白了頭也不悔的。嚴師母說這樣你就要叫我丈母娘了。薩沙說:有嚴師母做丈母娘很光榮。大家簡直笑得不行,砂鍋裏的湯燒溢了,滋滋響著,場裏的蛋餃肉丸上下翻滾,也是樂開花的樣子。薩沙忽而正色道:我倒是想給一個人做個介紹。大家問誰,薩沙說:就是他。將手指向毛毛娘舅。那兩個就笑著問介紹的又是誰,心裏卻有些忐忑,想這人什麼話都可說出口。薩沙笑而不答,她們就逼著,薩沙說:你們會罵我。在場的都有些心跳,臉上也有些繃起,卻依然笑著,還是催問。薩沙說:你們保證不罵我?這時候,人們心裏都有些明白,三個人臉上都有些異樣,笑也勉強了。王琦瑤說:當然是要罵的,狗嘴裏還能吐出象牙呀!薩沙說:這樣說,王小姐已經知道我說的是誰了,要不怎麼說一定要罵呢?王琦瑤不想一下子被他套住,窘得臉刷地紅了,笑也掛不住了,帶著幾分真地說;你哪一句話不是找罵?薩沙還是涎著臉:要是說出來不罵呢?王琦瑤就有些氣急交加,手裏的瓷勺重重一放,那勺柄竟在砂鍋沿上斷了,氣氛陡地緊張起來。這一日,無論薩沙再說了多少自輕自賤的話,毛毛娘舅再是及時及境地應和,卻也緩不回來了。勉強坐到傍晚,屋裏還沒暗,便散了。外麵正在化雪,叫人踩得東一攤西一攤,淌著汙濁的泥水。天已經晴了,出奇地明亮著,彼此能看見臉上的毛孔似的。王琦瑤將大家送到樓下,互相說著再見的話。那熱烈中都是存了心的,顯出些虛張聲勢。
過後的一日,嚴師母私下和毛毛娘舅說,王琦瑤也忒沒意思了,薩沙明明是開玩笑,有什麼了不得的事,發這樣的火,弄得大家都下不來台。毛毛娘舅息事寧人地說,王琦瑤也並沒有發火,失手打碎了湯勺,也是常有的事。嚴師母說:我又不是指她弄斷勺子的事,我是覺著,薩沙開玩笑是無意,她倒是有心。說罷,還往她表弟臉上看了一眼。毛毛娘舅有些不自然,笑著說:我看是表姐你多心,什麼事情也沒有的。嚴師母哼了一聲:其實你心裏都是知道的,你是聰敏人,我也不多說,我隻告訴你一聲,如今大家閑來無事,在一起做伴玩玩,伴也是玩的伴,切不可有別的心。毛毛娘舅笑道:表姐你說我能有什麼心。嚴師母又哼了一聲:你保證你沒有別的心,卻不能保證旁人沒有。聽她這話似是不肯放過王琦瑤的意思,又不便為她作辯解,就隻有不作聲。嚴師母見他沉默不語,以為是聽進了她的勸告,便緩和下來,說道:你在表姐我這裏玩,要出了事情我怎麼向你爹爹姆媽交代。毛毛娘舅說;我這樣一個大人,能出什麼樣的事情。嚴師母就點了他的額角說:等出了事就來不及了。兩人說罷就下樓去王琦瑤處,到了那裏,見薩沙早來了,在烤火,一雙白瘦的手,在爐上烙餅似地翻著。王琦瑤在一邊灌開水,兩人沒事人一樣,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訕。陽光照進來,房間便有些灰的,有無數塵屑在飛舞。嚴師母和毛毛娘舅也圍爐坐下,將那日的不快盡數忘記,開始新的一日。
臨近過年,王琦瑤在爐邊用一盤小磨磨糯米粉。她前一夜就將糯米泡上,這時米粒就脹得很鼓。薩沙自告奮勇往磨眼裏舀米,半勺水半勺米的。毛毛娘舅搖磨,王琦瑤則用石田春芝麻,嚴師母什麼也不做,隻在嘴裏發指令。房間裏洋溢著芝麻的香氣,恨不能立刻就進嘴的。這時,薩沙體味到一種精雕細作的人生的快樂。這種人生是螺絲殼裏的,還是井底之蛙式的。它不看遠,隻看近,把時間掰開揉碎了過的,是可以把短暫的人生延長。薩沙有些感動,甚至變得有些嚴肅,很虛心地請教為什麼要水浸了糯米磨粉的道理,還請教做黑洋沙的方法。她們便—一解釋給他聽,他一下子成了個乖孩子,人們把他以往的淘氣都原諒了。她們向他約定過年時做種種好東西給他吃,糖年糕,炸春卷,核桃仁,鬆子糖,一件件,一宗宗,如數家珍一般。薩沙想:這真是一個吃的世界啊,每天忙著做忙著吃就不夠的。他不禁感歎地念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嚴師母嗤一聲笑了,說這還隻是辛苦的一半呢,還有身上衣的另一半,隻怕你薩沙聽也沒有聽說過。一說起衣服,那話就更沒得完了。王琦瑤和嚴師母一人一件地說,眼前像有羽衣霓裳在飛舞。薩沙聽得忘了手裏的事情,那磨就一圈圈地空轉,搖磨的毛毛娘舅也是出了神的。那容是外外線線、絲絲縷縷織成的世界,多少的心細如發,才可連成周身的美侖美奐。嚴師母無限感慨地說:要說做人,最是體現在穿衣上的,它是做人的興趣和精神,是最要緊的。薩沙就問:那麼吃呢?嚴師母搖了一下頭,說:吃是做人的裏子,雖也是重要,卻不是像麵子那樣,支撐起全局,作宣言一般,讓人信服和器重的,當然,裏子有它實惠的一麵,是做人做給自己看,可是,假如完全不為別人看的做人,又有多少味道呢?說到這裏,嚴師母不覺有些傷感,聲音低了下來。方才還是熱烈的勞動場麵,這時也沉寂了,磨和石臼發出空洞的聲響。芝麻的香氣濃得膩人了,乳白的米漿也是膩人的顏色。牆壁和地板上沾著黑色的煤屑,空氣汙濁而且幹燥,爐子裏的火在日光下看來黯淡而蒼白。一切都有著不潔之感。這不潔索性是一片泥淖倒也好了,而它不是那麼髒到底的,而是斑斑點點的汙跡,就像黃梅天裏的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