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麗莉沉默了一會兒,回頭看他還在流淚,嘲笑道:怎麼,失戀了?程先生的淚漸漸止了,坐在那裏不做聲。蔣麗莉還想刺他。又看他可憐,就換了口氣道:世上東西,大多是越想越不得,不想倒得了。程先生輕聲說:要不想也不得怎麼辦呢?蔣麗莉一聽這話就火了,大了聲說:天下女人都死光了嗎?可不還有個蔣麗莉活著嗎?這蔣麗莉是專供聽你哭她活著的嗎?程先生自知有錯,低頭不語,蔣麗莉也不說了。兩人僵持了一會兒,程先生說:我本是有事托你,可不知道怎麼就哭了起來,真是不好意思。聽他這話,蔣麗莉也平和下來,說有什麼事盡管說好了。程先生說:這件事我想來想去隻能托你,其實也許是最不妥的,可卻再無他人了。蔣麗莉說:有什麼妥不妥的,有話快說。程先生就說托她今後多多照顧王琦瑤,她那地方,他從此是不會再去了。蔣麗莉聽他說出的這件事情,心裏不知是氣還是怨,憋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天下女人原來真就死光了,連我一同都死光的。程先生忍著她奚落,可蔣麗莉就此打住,並沒再往下說什麼。
王琦瑤等程先生來,等了幾日,卻等來蔣麗莉。她是下班後從楊樹浦過來,調了幾部車,頭發蓬亂著,鞋麵上全是灰,聲音嘶啞。手裏提了一個網兜,裝了水果,餅幹,奶粉,還有一條半新的床單。進門就抖出來,王琦瑤來不及去阻止,就刷刷幾下子,撕成一堆尿布。
15.“昔人已乘黃鶴去”
後來,王琦瑤也到蔣麗莉家去過。其時,她家已從新村搬出來,住在淮海坊,離王琦瑤處隻兩站路。這天是星期天,把孩子哄睡了午覺,王琦瑤自己出來交付水電費。看天氣很好,時候也還早,就放慢腳步在馬路上看櫥窗。忽聽有人叫她,見是蔣麗莉,手裏拿著一卷藏青布料,說要去找裁縫做一條褲子。王琦瑤拿過市料一看,見是普通的人造棉,便說,這又何須找裁縫,她就能做。蔣麗莉說真的嗎?那就到你家去量尺寸吧。兩人調頭走了幾步,蔣麗莉卻停下腳步說:為什麼不上她家去量呢?王琦瑤不是還從來沒去過她家。於是兩人就再調頭往淮海坊去。蔣麗莉家住底樓一層,朝南兩大間,再帶朝北一小間,前邊有一個小花園,什麼也沒種,隻是橫了幾根竹竿晾衣服。
牆壁是用石灰水刷的,白雖白,但深一塊淺一塊,好像還沒幹透。地板是房管處定期來打蠟的,上足的蠟上又滴上了水,東一塌西一塌,也是沒幹透的樣子。家裏的房門都是大敞著,且又房房相符,樓梯正在門口,人來人往,腳步紛遝,使她家就像一條弄堂。盡管是這麼南北通風,還是有一股無法散去的蔥蒜味。已是十月的天氣,可幾張床上都還掛著蚊帳,家具又簡單,所以她家還像集體宿舍。家裏用了一個奶媽一個姐姨,兩人站在後門口,麵和心不利的表情,見有客人來,就隨後跟進房間,各站一隅,打量王琦瑤。兩個大孩子七八歲的年紀,見了王琦瑤也是一副莫測的神情,交頭接耳,竊笑不已,然後煞有介事地進進出出。蔣麗莉的丈夫老張不在家,牆上連張相片都沒有,不知是個什麼模樣的人。蔣麗莉家也沒報皮尺,讓傭人去鄰居家借,兩人你推我,我推你,最後一致說鄰居家也不會有這樣的東西。隻能找了團線,代替皮尺量了。王琦瑤心裏記牢哪根線是褲長,哪根線是腰圍或臀圍,小心地夾進布料,就說要走。蔣麗莉送她到門口,兩個傭人也跟著。王琦瑤從始至終都蒙頭蒙腦的,不曉得天南地北,剛走出橫弄,忽然身後冒出一聲小孩子的尖叫:阿飛!她一回頭,便看見蔣麗莉那兩個孩子逃跑的背影,心中更是惆然。
過了兩天,蔣麗莉按約好的時間來拿褲子了。王琦瑤讓她穿上試試,前後左右都很合適,蔣麗莉很滿意。王琦瑤卻是不懂天都涼了,為什麼還要做人造棉的褲子。蔣麗莉說她喜歡人造棉的褲子,即便天涼了,也可以套棉毛褲來穿的。王琦瑤就更不懂了,棉毛褲外麵怎麼能罩人造棉褲子。收好褲子,兩人又坐著聊了會兒閑篇。是晚飯以後,孩子自己在床上玩著布娃娃。王琦瑤給蔣麗莉倒了茶,端了一碟瓜子,蔣麗莉卻從口袋裏掏出煙來,王琦瑤這才知道她手指上發黃的斑跡原來是香煙熏的。問她怎麼學會抽煙了,蔣麗莉反問她要不要也抽一支,她說不要,蔣麗莉非讓她抽,兩人推來讓去,笑作一團,好像又回到做女學生的時光。王琦瑤最後還是不抽,蔣麗莉隻得自己點上一支。王琦瑤看她抽煙的姿勢,不由想起她的母親,便問她母親怎麼樣了。蔣麗莉說老樣子,死抱住舊社會的一套不丟掉,自己苦惱自己。王琦瑤又問她兄弟如何,她想起那個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出門的少年。她從來沒看清過他的麵目。蔣麗莉說也是老樣子,不過總算自食其力,在中學教書,上班卻是騎摩托車來去的,反正她是看不慣。她那個家庭呀,真是一股樟腦丸的氣味,是這個時代的舊箱底。王琦瑤覺著蔣麗莉的話也是將她捎帶進去的,便有些不自在,話裏有話地問道,申請入黨,讓她王琦瑤這樣的做證明人,能作數嗎?蔣麗莉聽了哈哈一笑,然後向她解釋了一通共產黨的章法。王琦瑤聽起來全是雲裏霧裏,摸不著頭腦的,聽她說完,便又問了一句,如今有沒有批準她的申請呢?這話問出,蔣麗莉的神情便暗淡了一下。然後她寬容地笑了,是笑王琦瑤的無知,她更加耐心地解說道,這申請是在一個漫長時期內進行的,需要不懈的堅持和無條件的信任,是帶有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的含義,這不是由誰來允諾你的,共產黨不是救世主,而是靠自己救自己,憑你的忠誠和努力。聽她說著這些,王琦瑤恍您看見了那個對月吟詩的蔣麗莉,不過那時吟的是風月,如今卻是鐵骨熱血,有點獻祭的味道。兩種都帶有誇張的戲劇的風格,聽起來總叫人不敢全信。但別人再是懷疑,蔣麗莉自己卻是全心投入。聽她說完,王琦瑤便再無話可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