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黎明時分
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霧。黎明時分,濃霧像棉團似的從上遊滾滾而來;爬上河岸,越上樹叢,向兩側泛濫開去……濃霧塞滿了小棚,沾在臉上濕漉漉的、滑膩膩的;我們誰也看不清誰的臉。
有一個濃霧的早晨,我來到堤邊。四處迷迷茫茫,山和湖都不見了,麵前隻有看不透的乳白色的混沌。唉乃之聲由遠而近,和悅耳的鳥聲相應和。白色的空洞裏隱隱約約有一個點子,而後,一隻船的輪廓漸漸顯露出來。這是這一天最早的一隻遊艇。
清晨,濃霧彌漫。依照醫生的囑咐,我在湖濱悠閑地散步。耳邊隻聞鳥鳴,百囀千聲,都看不見它們玲瓏身影。一團團微帶寒意的濃霧不時撲在臉上,掠過身旁。平日那裝著耀眼的高壓水銀燈泡的路燈,今天顯得那麼暗淡無力,在翻騰繚繞的霧氣中閃爍迷離。我仿佛正走進一個童話世界。
有一回從滑雪會走回鬆雪樓,忽然察覺路上有一層霧,一下子濃了過來,一下子又散了開去,那真是一種奇妙的經驗,仿佛走進一個霧帳,霧自發邊流過,自耳際流過,自指間流過,都感覺得到;又仿佛行舟在一條霧河,兩旁的鬆濤聲鳴不住,輕舟一轉,已過了萬重山,回首再望,已看不見有霧來過,看不見霧曾在此駐留了。
正當四月初旬,櫻草開花,一陣煦風吹過新掘的花畦,花園如同婦女,著意修飾,迎接夏季的節日。人從花棚的空當望出,就見河水曲曲折折,漫不經心,流過草原。黃昏的霧氣,在枯落的白楊中間浮過,仿佛細紗掛在樹枝,卻比細紗還要發白,還要透明,蒙蒙一片,把白楊的輪廓勾成了堇色。
夏季的夜晚是短的,黎明早早地來臨。太陽還沒有升起來以前,森林、一環一環的山巒、以及群山環繞著的一片片小小的平川,全都隱沒在濃滯的霧色裏。隻有森林的頂端浮現在濃霧的上麵。隨著太陽的升起,越來越淡的霧色遊移著、流動著,消失得無影無蹤。沉思著的森林,平川上帶似的小溪全都顯現出來;遠遠近近,全是令人肅穆的、層次分明的、濃濃淡淡的、深深淺淺的綠色,綠色,還是綠色。
才是昨兒,本是萬裏無雲的晴天,可是那天,那山,那海,處處都像漫著層熱霧,粘粘漬漬的,不大幹淨。四野的蟬也作怪,越是熱,越愛噪鬧,噪得人又熱又煩。秋風一起,瞧啊:天上有雲,雲是透明的;山上海上明明罩著層霧,那霧也顯得幹燥而清爽。
倫敦的冬霧,真的提前保衛這古城了嗎?早晨起來,把毛毯一卷,連同草墊抱到堆房裏。上樓時,覺得很冷。用木棍撥開窗上的黑簾,外麵是一片淒迷的灰霧。不但沒有了後街伊頓路教堂的尖樓,竟連後園的梨樹也依稀隻剩條黑影。正在發怔時,一聲味噢,一個躦動,我們的狸花貓坐在沙發背上了。它怯生生地了了我一眼,就縮著四條腿,把身子蜷得像個鼓肚子花瓶,對著灰霧出起神來。濃霧中傳來汽車的喇叭聲,時而短促,時而悠揚。……
晨曦姍姍來遲,星星不肯離去。然而,乳白色的蒸氣已從河麵上冉冉升起來。這環繞著葫蘆壩的柳溪河啊,不知那兒來的這麼多縹渺透明的白紗!霎時裏,就組成了一籠巨大的白帳子,把個方圓十裏的葫蘆壩給嚴嚴實實地罩了起來。這,就是沱江流域的河穀地帶有名的大霧了。
淡藍色的曉霧,從草叢和茶樹墩下升起來了。枸椽花的清香、梅和枳的清香,混合在晨霧當中,整個山塢都是又溫暖又清涼的香氣;就連藍霧,也像是釀製香精時蒸發出來的霧汽。
灰白色的霧從亂石縱橫的山穀裏冉冉的向上升騰起來,而壓在山巔上的烏雲,卻越來越低沉了。一會兒,山峰隱沒了,路也看不清了,四周一片昏黑。
一片白茫茫的寒霧,籠罩著兵工廠的高紅磚牆和磚牆外麵的大馬路,籠罩著兵工廠對麵航空處的廣闊的飛機場;包圍了市街盡頭處古塔的身影。……這濃重的寒霧,從早晨廠子高煙囪旁放送出催促工人上班的汽笛聲,腳踏車流,人流,車流聲和雜遝的腳步聲,湧進兵工廠大門口時,便開始像一道濃煙似的鋪天蓋地降落下來,現在已經快到小傍晌了,它還沒有一點消散的意思。太陽從混沌的、冷凍的雲罅裏,剛剛顯露一下帶著光暈的圓臉,很快便隱沒了。天空飄著碎玉般的晴雪,尖利的寒氣砭人肌膚,裸露在外麵的耳朵、麵頰、手指頭和穿著破舊棉鞋的腳趾尖,都凍得像貓咬一樣的疼痛。“好冷的臘七、臘八,凍掉下巴的數九寒天哪!”……
各處山穀裏全彌漫著悠悠的昏霧,霧悄然獨步上山,好像一個惡靈,尋找安息之處而不可得似的。粘濕而冷酷的寒霧緩緩飄來,顯然可見,浪潮起伏,互相追逐,好像險惡的海麵上的波濤。霧的密度封閉了車上的燈光,除了幾碼之內的霧自己底搐動而外,什麼也看不見;疲勞的馬們所呼出的濁氣混進霧裏,好像這一切都是由它們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