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幽寂,客房無聲。
唐娟引著吳正節、尉遲淵、公孫玄同去別處敘舊後,除了一個婢女中途送了回熱水和茶點,竟再無人理會這邊。
覃清側坐在榻前,楊朝夕躺在榻上、離自己不過尺許。然而就這尺許的距離,卻恍如塹一般、叫她碰不到他的心思。第一次對眼前之人,生出陌生且疏離的感覺。
楊朝夕呼吸均勻悠長,顯然這次、才是真的沉沉睡去。昨日以一敵眾的透支的氣力,旦夕之間、委實難以盡複。方才昏迷之時的夢境、朦朧卻美滿,自己竟與林兒妹子重歸於好,兩人住在楊柳山莊,無租庸勞神,無戰亂驚擾,男耕女織,兒孫滿堂,相諧終老……
隻不過綺思苦短,好夢難續。夢中短促的一世,卻終究要醒來。醒來一切照舊,唯有心中湧起的滄桑之感,一時久久無法平靜。
心中若有所失,麵上生無可戀。似乎那短暫卻漫長的一段綺夢,將他堵在胸口的一團、也盡數帶走,留下空落落的軀殼。隻覺自己已是若存若亡,更不知今夕何夕。
恍惚中,似乎隻有一個少女的聲音,在地間悠悠地訴著,忽遠忽近:
“衝靈子……你此番下山,真的隻是一次放逐?你經曆的那些,又有什麼大不了……大丈夫何患無妻,又何須固執至此……我雖比不上她萬分之一的好,卻願以心救贖……可你這個樣子,我隻怕自己一番好意、終究付之東流……與你,卻得不到半分益處……”
聲音含泣,斷斷續續。意念中混沌一片,隻有這少女如怨如慕的哭啼聲,在心頭結出一片清涼。這清涼並不徹骨,反而令他清醒了許多。
想要揮手撥開這四麵八方的混沌,卻發現這混沌宛如煙氣,揮之不盡、撥之不絕……想要努力睜大雙眸,想要瞧瞧那少女究竟是誰、何故如此熟悉,眼簾卻似有千斤重,無論如何也抬不起來……
那少女悲聲猶在,叫人不免憐惜:“……從前你教我劍法、教我拳法,給我講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我隻顧著歡喜……卻不曾想過,要在你心中留些痕跡……後來你要回山,我才知道自己早舍不下你了……那時卻還懵懂,隻覺心頭缺了一塊、又涼又痛……我去師傅那哭鼻子,師傅隻是笑……直到再見你時,才明白、這便是毛詩裏的‘有女懷春’……”
楊朝夕在混沌的地間掙紮半晌,卻發現徒勞無功。仿佛自己隻剩下這一道意念,從今往後、都要永遠被困在這無邊無際的大罩子裏,不再有過往,也不會有將來,更加沒有了存亡……心頭漸漸地升起、曠古的悲涼。
這股意念,似有似無、若危若安,上下奔突,左右徘徊。可在這漫無邊際之中,又著實沒有了上下左右之分。意念隻好由倉皇、轉為呆滯,又從呆滯、漸漸歸於平和。
“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有、名萬物之始,無、名萬物之母……”
仿佛一道金光,劃破了混沌,將混沌辟為黑白兩色:白色升騰,化為玉宇,黑色下落,積為山河。意念便如萬丈巨靈,橫亙在黑白之間,茫然又鎮定,拘束又從容。
黑白兩色中,忽地竄出兩道蛟龍似的氣柱,卻沒有頭角。黑白氣柱繞著這道意念,互相追逐旋轉。而中意念迸射出來紫金之氣,卻將黑白兩道氣柱隔絕開來,使他們無論如何競逐、都無法將對方吞噬。這兩道黑白之氣越轉越快,而體型也愈發壯大!仿佛想是借著絞纏之力,將這股意念、並紫色金之氣盡數湮滅。然而意念雖微、紫金之氣也稀薄不堪,卻皆有不屈之誌!待黑白二氣、將意念壓製得快要崩散之時,那紫金之氣猛然爆開!
霎時間,黑白兩色俱都黯然失色!地間唯有紫金之色,尊如帝王,貴若神皇,成為了這方地的主宰!
紫金之色,煊赫許久,才漸漸淡去。這方地中又隻剩下白色的玉宇、黑色的山河,以及橫亙其間的那道意念。
有點不同的是,似乎玉宇中多了一道黑斑,而山河間又多了一道白斑,白中有黑,黑中有白。恰似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陽極而生陰,陰極而生陽。上下相合,恰是一幅廣袤無邊的太極陰陽魚圖案!
那黑斑與白斑,卻不是死物。竟微微鼓動起來,像是要衝破桎梏的兩隻獸。意念感知到這一些,便又飛出兩道紫金之氣,射在那黑白雙斑之上。頓時,黑斑與白斑破裂開來,飛出一黑一白兩道細的龍影!
龍影雖,卻是五爪。頭、角、須、鱗、鰭,甚至口中銜著的夜明珠,盡皆曆曆在目、栩栩如生!兩道龍影飛出、卻不再互嬉,而是直接撞入那道意念之中!
“啊!”楊朝夕一聲痛呼之後,意念頓時恢複了清明。環顧四周,卻是以“內觀”之法,看到了身體內的一番奇景:
方才的玉宇、竟是自己的上丹田,那山河便是自己的下丹田。而中丹田內、卻是空空如也,唯有這道意念懸在其中,上下飄忽。
至於玉宇上的黑斑,卻是眉關“心穴”,好似一個洞窟,封藏著無盡的先之氣。山河中的白斑,則是臍下“關元穴”,此時正絲絲冉冉、向上生出一株莫可名狀的根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