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郊野。
流螢亂飛,起落在草葉間,路邊的野菊花清香四溢,砧聲與蛙聲彼此呼應,夜風習習,翻亂了落葉的詩韻。
月光透進了桑林,灑在道上變以了一把把碎銀,桑林間,隱隱可聞輕輕的歌聲:
“低低的桑林多美麗,葉兒密,來見我的心上人,快樂無比。”
這是去年京郊的秋色,今晚沒有,以後也不會再有。
今夜的道上,紛亂的車馬輾碎了秋菊,一群群逃難的民眾惶惶不安地向北逃去,趕著家畜,牽著老幼,路上相聞的是悲歎和哭泣聲。
誰家孩子跑掉的鞋,走散的雞鴨,被主人拋棄的狗,推下馬車散亂的衣物,都丟在了路邊,顯然為了帶走更多的人,不重要的物件都被放棄了。
依舊如故的,隻有明月。
冰輪臨空高懸,清輝瀉滿人間。
是因為月有陰缺,這團圓就顯得格外的難得,還是因為這月上的陰影,才襯出清輝的格外光潔動人?
夾雜在逃難人群中的一位老人,卻向著京都的方向行走,老人走走停停,猶豫不定,他抬頭凝視著明月,又環顧四周驚惶不安的眾生,感慨萬千,總算是要回到家了,這段回鄉的路他走得多麼艱難。
九年前,他躑躅在夏浦、鄂渚,等待朝廷召回的信息,久而不得,便向西去,越走越遠離京都,到了洞庭湖口,他又猶豫不前,折而向南,溯沅水而至淑浦,在這裏等了幾年,又向北走。
京都,始終如一塊巨大的磁鐵,無論他流落到何方,總是吸引他不斷地回望家鄉。
今晚,當他下決心重新踏上京郊大道,那種夢裏牽引的力量突然消失了,一切都太晚了,大王已決意要放棄這座古城,從那刻起,它成了被遺棄的人,帝王群臣棄它而走,平民百姓別它而行,留下將是毀滅性的摧殘,血與火的洗劫,生命對生命的屠殺,強權對弱者的示威,作為一位被流放的老臣,又能怎麼做?
“爾何懷乎故宇?”
老人沉重地自問,他走進去的,將是一座空城。
那些美好的相遇,那些青春的故事,都已經完成了它們的使命,你不能倒轉時光,隻能無奈地接受現實,現實留下的警告就是盡快逃,越快越好;
虎狼之師的馬蹄聲已近,魔鬼正挨著死亡的門戶報更,武關的烽火照亮了山崗,飛奔的馬蹄踏碎了夢鄉,前方的戰報早已傳到朝中,敵人的彎刀閃著寒光,劃破了星光。
老人沉重地轉過身,木然地隨人流走了。
明月依舊高懸,像一隻不知疲憊的獨眼。
大道上走來了五位青年,宋玉、景差、熊況、宋玉和琴仲,他們結伴出城,想最後一次看一看故都的秋月。
“火,快看,前麵有篝火。”琴仲發現了。
果然,前方靠水的一片平坦的林地間,熊熊燃燒著一堆堆篝火,火堆正中有一方祭台,黑鴉鴉的人,圍著火堆,神色莊嚴而虔誠,原來,這兒正在舉行祭祀活動。
楚國巫風盛行,人們凡遇到重大事情,都要向巫師求教,今天他們在此舉行祭江儀式,求上蒼保佑楚國,祈求士兵能擊退秦軍的進攻。
主祭師緩步走上祭台,手持著一把利刃,神色莊重。
他用左手撫摸寶劍的脊背,然後把劍放下,鎮席布芳,獻肴祭酒,這番儀式後,台下的琴簫聲起,十六位裝成鳳鳥的年青女巫上場,她們圍繞著主祭台,左手握著白鶴羽毛扇,右手持著牛尾,且歌且舞: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琅。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揚枹兮拊鼓,疏緩節兮安歌。”
熊況、宋平等已擠進了人群中,場中不少人認識他們,紛紛讓出了地方,讓他們加入。
隻有宋玉沒有躋身群巫間。
他對民間的祭神活動沒有絲毫興趣。
在家鄉時,他常常見到巫們求神弄鬼,胡弄鄉民,鬧得全村烏煙瘴氣,人心惶惶,還唱著粗陋的《九歌》,歌詞不僅簡陋,還十分淫蕩,所以在他的印像中,巫師之口難出雅章。
想到這片土地不久將淪為鐵蹄下別人的國土,想到他自進京以來一直沒能見到屈原先生,想到自己一腔的抱負隻換得在朝廷中當了一名弄臣,不禁黯然神傷。
他麵對點點江火,愁思滿麵。
不知道什麼時候,飄來一陣哀怨的歌聲,如仙樂從天而降。
他側耳靜聽,竟是這般的淒婉纏綿: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
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
他快步尋著歌聲,走出草從。
歌聲源於祭壇前一位巫女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