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異變(2 / 3)

那細細的紋路,仿佛是輕綿的蛛網,幼細無聲地蔓延在眼角和麵頰。再多的脂粉,也敷不上幹澀的肌膚,那是昨夜思子的淚痕劃過,無法再吃住脂粉的滑膩與香潤。

閑來無事時,太後也會偶爾來看她,亦會溫言安慰:“皇後莫要如此傷心了。”

這是如懿與太後之間難得的平靜而略顯溫情的相處。自從端淑長公主歸來,太後仿佛一夜之間變回了一個慈愛而溫和且無欲無求的婦人,含飴弄孫,與女兒相伴,閑逸度日。她身上再沒有往日那種精明犀利的光彩,而是以平和的姿態,與她閑話幾句。自然,太後也會帶來皇帝的消息。雖然幾乎不再見麵,皇帝也有慰藉的話語傳來。

她並不曾體會到那些話語之後的溫度,因為這樣的話,客氣、疏遠、矜持有度,太像是不得不顯示皇家禮儀的某種客套。她隻是仰視著太後平靜的姿容,默默地想,是要行經了多少崎嶇遠途,跋涉了多少山重水複,才可以得到太後這般光明而寧和的收梢。

雖然有太後這樣的安慰,也有皇帝的話語傳來,但皇帝終究未曾再踏入翊坤宮中。孩子的死,終究已經成了他們之間難以解開的心結。自然,比之一個中年喪子喪女的哀傷女子,他更樂意見到那些年輕的嬌豔的麵龐,如盛開的四時花朵,宜喜宜嗔,讓他輕易忘卻哀愁。而她,隻能在苔冷風涼的孤寂裏,緊緊抱住唯一的永璂,來支撐自己行將崩潰的心境。

此時的熱鬧,隻在嬿婉的永壽宮中。哪怕是冰雪地時節,那兒也是春繁花事鬧的地。嬿婉正懷著她的第一個孩子,開始她真正躊躇滿誌的人生。無論腹中是男孩還是女孩,都意味著曾經以為不能生育的夢魘的過去。她終於能抬頭挺胸,在這個後宮廝殺,驚雷波動之地爭得自己的一席之位。

真的,多少次午夜夢回,嬿婉看著錦繡堆疊的永壽宮,看著數不盡的華美衣裳、綾羅珠寶,寂寞地閃耀著死冷的華澤。她死死地抓著它們,觸手冰涼或堅硬,卻不得不提醒著自己:這些華麗,隻是沒有生命的附屬,她隻有去尋得一個有生命的依靠,才不至於在未來紅顏流逝的日子裏寂寞地芳華老去,成為紫禁城中一朵隨時可以被風卷得淩亂而去的柳絮。

哪怕是皇帝在身邊的夜裏,她同樣是不安心的。此時此刻自己唯一的男人在自己身邊,下一時下一刻,他又會在哪裏。就好像他的心,如同吹拂不定的風一般,此刻拂上這朵花枝流連不已,下一刻又在另一朵上。尤其是年輕的妃嬪們源源不斷地入宮,她更是畏懼。總有一日,這個男人會成為一隻盲目的蝴蝶,迷亂在花葉招展之中。

所以,當月光清冷而淡漠地一點一點爬過她的皮膚之時,她在伸手不可觸摸的黑夜中,一次一次閉緊了喉舌,緊抱住自己:“一定,一定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所以,這一次的有孕,足以讓嬿婉欣喜若狂。

嬿婉在這欣喜裏仔細打量著東西六宮的恩澤如沐。如懿的恩寵早已連同永璟的死一同消亡,即便有皇後的身份依憑,容顏和精力到底不如往日了。昔日得寵的舒妃也跟著她的孩子一起香消玉殞,連宿敵嘉貴妃都死了。穎嬪和忻妃雖然得寵,到底位分還越不過她去。因此,嬿婉幾乎是毫無後顧之憂地在宮中安享著聖寵的眷顧。

這是她最春風得意的時刻,連宮人們望向她的目光都帶著一種深深的豔羨與敬慕。那才是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寵妃啊。

比之於永壽宮的門庭若市,翊坤宮真真是冷寂到了極點。除了海蘭還時時過來,綠筠和忻妃也偶有踏足,除此之外,便是年節時應景的點綴了。並且淩雲徹並沒有再入翊坤宮來,大約是沒有合適的時機,或是禦前的事務太過繁重,容不得他脫開身來,漸漸地也沒有了消息。而這些日子,因著時氣所感,永璂的身體也不大好,逢著一陣春潮反複便有些發熱咳嗽,如懿一顆心懸在那裏,便是一刻也不能放鬆。

是太知道不能失去了。璟兕、永璟,一個個孩子都連著離開了自己。她是一個多麼無能為力的母親,所以,便是違反宮規,她也不得不求了太後,將永璂挪到了自己身邊。

太後自然是應允的,隻是望著如懿哀哀的神色,生了幾分憐憫之意:“皇後,永璂既然不大好,何不求了皇帝將孩子挪去你身邊照顧?見麵三分情,孩子的事,夫妻倆的感情多少也能扭轉些。你與皇帝隻有這一個永璂了,皇帝不會不在乎的。”

心底的酸楚與委屈如何能言,更兼著積鬱的自責,如噬骨的蟻,一點一點細細咬齧。如懿隻能淡淡苦笑:“兒臣不是一個好額娘,如何再敢驚動皇上。隻求能照顧好永璂,才能稍稍安心。”

太後靜靜凝視她片刻:“有些事,皇上不肯邁出那一步,難道你就不肯麼?哀家看得出來,皇帝對你並非全不在意。”

仿佛是誰尖利的指甲在眼中狠狠一戳,逼得如懿幾乎要落下淚來。她隻是一味低首,望著身側黃花梨木花架上的一盆幽幽春蘭,那細長青翠的葉片是鋒銳的刃,一片一片薄薄地貼著肉刮過去。良久,她亦隻是無言。不是不肯傾訴,而是許多事,忍得久了,傷心久了,不知從何起,也唯有無言而已。

太後無法可勸,也不願對著她愁腸百結,隻得好言囑咐了退下。還是福珈乖覺,見如懿這般,便向著太後道:“太後娘娘,恕奴婢直言,隻怕皇後心裏有苦,卻是不出來。”

太後沉著臉看不出喜怒,徐徐道:“皇後是苦,從前一心一意對付著孝賢皇後和慧賢皇貴妃,以為事兒散了,淑嘉皇貴妃又挑著頭不安分。如今淑嘉皇貴妃去了,孩子又接二連三地出事。也罷,來本宮也不大信,從前孝賢皇後什麼都有,何必事事跟嬪妃過不去,又是淑嘉皇貴妃的挑唆。難道哀家真是老了,許多事看不明白了麼?”

福珈忙忙賠笑道:“太後是有福之人,哪裏有空兒成日去琢磨她們那些刁鑽心思。這麼多年,怕是看也看煩了。”

太後歎道:“從前哀家是不大理會,由著這趟渾水渾下去,如今看來,皇後自己也福薄。”

福珈道:“宮裏是趟渾水,可太後不是還有令妃娘娘這雙眼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