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隱藏著的罪悔,是日日夜夜的折磨。
海蘭不害怕,因為她是海蘭,無所畏懼的強大的海蘭。她害怕,她愧疚,她懺悔,因為她有那麼多的牽掛,因為她不曾想過,許多年後,她也會飽嚐喪子之痛。
這樣的靜寂,還是綠筠率先打破。她撚著手腕上十八子蜜蠟珊瑚珠手串,麵色微白:“去母留子,也是可行之道。”
如懿瞬間睜眸,意識到皇帝是不會這般做的,不為別的,隻為皇帝亦是失母之人。她深深呼吸,壓製住功虧一簣的頹敗感,輕緩道:“找個妥當的接生嬤嬤,照顧令妃生產。”她欠身:“皇上,那麼臣妾,親自去接愉妃出慎刑司。”
皇帝頷首,微覺歉然:“愉妃無端受此冤屈,是該皇後親自迎接,才可平息流言。”
嬿婉被王蟾扶著上了軟轎,渾身被巨大而陌生的疼痛絞纏著,忍不住哭出聲來。春嬋兩手發顫,抓著嬿婉的手道:“主放心,即刻就到永壽宮了。太醫和接生嬤嬤很快就會到!”
嬿婉扭著脖子看著身後漸行漸遠的翊坤宮,泣道:“皇上,皇上……”
春嬋難過而不安:“主,皇上是不會來的。您安心,安心生下一個皇子,事情便會有轉機的。”她罷,又急急催促抬轎的太監:“快些!快些!沒看主受不住了麼!”
太監奔走時衣袍帶起的風顯得雜亂而灼熱,而另一種絕望的哭泣聲,喚醒了嬿婉疼痛的神經。她慌慌張張直起身子,尋覓著那哭聲的來源,戚戚喚道:“額娘!額娘!”
甬道的轉角處,嬿婉驟然看到魏夫人被拖曳的身體,她再忍耐不住,放聲痛哭。春嬋見機,忙上前幾步,拉住為首的進忠,切切道:“進忠公公,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您讓主和夫人再兩句話吧。就當送夫人最後一程。”
進忠為難地搓著手,看見軟轎上的嬿婉又是疼又是哭,跺了跺腳,退到一旁道:“好吧!可得快點兒,否則連我的腦袋也得丟了。”
春嬋忙忙答應,示意太監們輕穩放下軟轎。嬿婉忍痛撲向魏夫人的身體,哭道:“額娘,額娘,對不住!女兒保全不了你!”
過於沉重的絕望讓魏夫人保有了難得的平靜,她目光淩厲:“我不隻為了你,更為了佐祿!”
嬿婉熱切的悲哀倏然一涼:“原來到了這個時候,額娘最放心不下的還是佐祿!”
魏夫人狠狠地盯住她:“你為了自己,連額娘都可以要挾!哼哼!我和你阿瑪早知道,女兒是靠不住的!”她迫視著嬿婉,“佐祿,他是魏家唯一的男丁,唯一的血脈。你給額娘發誓,無論如何,都會保全他,護著他,就像護著你肚子裏的這塊肉,護著魏氏滿門未來的希望!”
一語催落了嬿婉無盡的熱淚,她咬著唇,極力道:“額娘,女兒聽您的話,您不會白死!”她傷心欲絕,忍不住低低呼痛。
魏夫人強打起精神,喘著粗氣道:“嬿婉!是你蠢!是額娘蠢!咱們一直費盡心機,想要鏟除一個個障礙,殊不知卻舍大取,走了無數彎路!”
嬿婉咬得唇色發紫,急切道:“額娘,您什麼?”
魏夫人照著自己的麵孔狠狠抽了一個耳光,抽得嘴角淌血。她嘶啞著聲音道:“嬿婉,額娘算是看清楚了!除去誰都沒有用,絞盡腦汁,用盡手腕,還不如專心對付一個!”
嬿婉驚呼:“皇後!”
魏夫人切齒道:“是!除去她的孩子算什麼,她照舊是皇後!還不如一了百了,將她扳倒。算命的仙師了,你是有運無命,那賤人是有命無運!就憑著這句話,你一定要奪了她的皇後之位,讓她生不如死!”她還欲再,進忠忍不住催促:“主,拖不得了!您也得留著奴才的腦袋好給您效力啊!”
魏夫人灰心到底,泫然含悲,被進忠拖著,一壁低呼:“嬿婉,額娘能幫你的,隻有到這裏了。你自己……你自己……好好護著佐祿,別負了額娘用命換的……”
帶著暑氣的風潮濕而黏膩,將她悲切的尾音拖得無比淒厲。嬿婉想要追上去,卻被身體的劇痛扯住,險險摔倒。春嬋與瀾翠慌得相對哭泣,拚命扶住了嬿婉,茫然四顧,忽然叫起來:“主,齊太醫來了!主,齊太醫來了!”
海蘭扶著宮女緩緩走出,有些跌跌撞撞,不大穩當。她精神倒還好,瘦了一圈,也憔悴了不少,好像一夜之間便蒼老了五六歲,但眉目間那種濯濯如碧水春柳的淡然卻未曾淡去,還是那樣謙和,卻透著一股什麼也不在意的氣韻。
她的腳步有些滯緩,慢慢地,一步又一步,好似許久不下床的人終於踏到了堅實的地麵,腳步卻是那樣綿軟。葉心與春熙一邊一個扶著她,也甚是吃力。
如懿領著永琪候在慎刑司門外,見了她出來,忙伸手穩穩扶住她的手肘。永琪早已淚流滿麵,跪下叩首道:“額娘!額娘!”
海蘭深深地看他一眼,伸手拉他起來:“還好,尚不算過於毛躁。”
如懿握著她薄如寸紙的手腕,不覺深皺了眉心:“瘦了好些,都能摸著骨頭了。”
海蘭見了如懿,想要展顏笑,卻先是落下淚來:“姐姐。”她見如懿一臉擔憂,忙道,“這些日子你也不好過吧?”
如懿爽然一笑,眸中閃過一點流星般微藍幽光:“撒網收魚,總比渾渾噩噩任人魚肉好得多。”
海蘭半靠在如懿身上,低聲道:“我聽葉心學舌,似乎是為了巫蠱之事?”
如懿不以為然,麵上笑渦一閃:“藥引子而已,否則怎見藥力?”
“真有其事?”
“去搜魏府的人是李玉帶去的,做些手腳也不算委屈了他們。若無巫蠱事,哪裏勾得清皇上心底餘毒,既然他總以為是本宮妨害自己的十三阿哥,相信象禍福之,那麼巫蠱毒害,他也更會相信。”
海蘭頷首,含了安定之意:“是。我們已經忍得太久。隻是折損了姐姐的一個阿哥,才換了她額娘的一條命,實在太不上算!”
“不管什麼命,都是人命!本宮所要的,不過是一命抵一命。如今她失寵於皇上,她兄弟佐祿也沒了依靠,如同喪家之犬,卻還成日惹是生非,也夠叫她傷神的了。”
海蘭不肯放心:“姐姐真覺得令妃會安分守己?”她側耳傾聽,“是誰在叫喊?是令妃要生了,是不是?”
“管她生什麼。她已是無依無靠,唯殘命而已。若要趕盡殺絕,反而叫皇上疑心。”如懿無端生了幾分疲累,“本宮與皇上之間,彼此疑心至此。若不再留三分餘地,恐怕傷人一千,自損八百,反而不好!”
海蘭嗤嗤一笑,眼中盡是不屑:“姐姐還是在意皇上?”
如懿的憂鬱凝於眉心:“不是在意皇上,是在意‘夫妻’二字。本宮與皇上少年相伴,悠悠數十載,難不成要為了旁人走到分崩離析之地麼?”
海蘭渾不在意,拍去衣上塵灰:“此事之後,皇上可曾好生安慰姐姐麼?”
“事過境遷,安慰有何用?本宮與皇上都已過了半生,即便年華漸去,又連遭創痛,容色朽頓不如年輕的嬪妃了。但偶爾見見,閑話兒女,便也全得過情麵了。”
海蘭一笑,大大方方道:“姐姐這話,的倒是我了。”
“所以皇上喜歡誰,由著他去便是。本宮隻瞧著你,別再吃這樣的暗虧就好。”她憐愛地看著海蘭,伸出手為她細細理順淩亂鬢發,柔緩道,“在慎刑司受苦了,本宮讓容珮燉了你最喜歡的山藥蓮子燉水鴨,此刻估計爛爛的了,正好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