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敬也不看她,撚著絹子端坐著:“行禮便大可不必了,你畢竟是我的庶母。要皇阿瑪知道,還以為我不懂得尊敬長輩。”嬿婉答應著便要起身,和敬又道,“若是額娘還在,你們都是侍奉她的妾侍,我也不會對你另眼相看。要知道,能救慶佑,雖是我要謝你的,但也是你的本分。”
嬿婉連連諾諾:“我也不過是巧合。能救了世子,是積善積福之事,是成全了我。”
“積善積福?額娘生前倒是馭下和善,溫柔勤儉。”和敬輕輕地歎息一聲,無限悵惘,“可惜,額娘這麼早便不在了。”
嬿婉謙卑而恭敬:“我曾經侍奉過孝賢皇後,孝賢皇後溫和端莊,氣度高華。我心裏,隻有她一人才是垂範下的皇後。”
和敬瞟著她:“我成全你,並非因為你這些話。我隻是不喜歡看那個人霸占了額娘的後位。那個位子,不是她的,也不必叫她安穩坐著。”
嬿婉低首斂眉,不敢應答,隻是謙卑地道:“皇後終究是皇後……”
和敬冷冷打斷:“我相信你不是無用之人。你可以憑著孩子的病況住進養心殿得到皇阿瑪的寵愛,就不會辜負我的期望。恰如你知我知,永璐的病,其實並沒那麼要緊。”
嬿婉揚起慘白的素顏,望著和敬篤定的笑意,將它深深記在了心裏。
到了十二月間,北風正勁,忻妃便生下了一個女兒,序第八,取名璟嫿。忻妃自得此女,以為六公主再度而來,欣喜若狂,將玉團似的女兒疼得不知該如何才好,將其餘事都撇在一邊,專心養育公主。
而此時,嬿婉已然再度有孕,並於次年生下皇九女璟妘。雖然自此皇帝對她的寵幸不比往日,但接連三年生下子女,如二十一年七月十五日所生的皇七女璟妧,二十二年七月十七日生皇十四子永璐,二十三年七月十四日生皇九女璟妘。連續的生育到底鞏固了嬿婉的地位,讓她成為與純貴妃一般生育最多的嬪妃。
嬿婉立於長廊之下,逗著乳母懷中的永璐和璟嫿,柔柔微笑。她的眼底是深深的渴望與期盼:“本宮可不能成了第二個純貴妃,隻有尊位而無寵愛。”
乾隆二十三年秋,因著宮中嬪妃漸長,皇帝少有可心之人。嬿婉連續生育,難免損了身體,不得不暫停了侍寢,臥床養息。而向來得寵的忻妃也因生下八公主產後驚風,便纏綿病榻,亦不便再侍奉君上。內務府便提議要廣選秀女充斥後宮,也好為皇家綿延子嗣。
這一年九月,便由如懿和太後陪著皇帝主持了殿選。這次入選的,除了太後母家的遠親鈕祜祿氏為誠貴人,禮部尚書德保之女索綽倫氏為瑞貴人,最為出挑的,應當是蒙古霍碩特部親王送來的女兒藍曦格格。另有幾位位分較低的常在,都是江南織造特意送入宮中的漢軍旗包衣,雖然身份低微,但個個都是容貌昳麗的江南佳麗。霍碩特氏藍曦一入宮便被封為恂嬪,格外受皇帝恩寵。大約也是如前朝所言,霍碩特部不如大清的姻親博爾濟吉特氏一般顯赫出眾,並且因為曾經暗地裏資助準噶爾部作亂而被皇帝側目,為求一席保全之地,也不得不與其他部族一般獻上自己的女兒與大清共結姻親之好來尋得庇護。
恂嬪的一枝獨秀,連著十六年選秀入宮的穎嬪巴林氏、恭貴人林氏、禧貴人西林覺羅氏、恪貴人拜爾果斯氏,成為妃位以下的嬪妃中恩眷最盛的女子。亦因為她們年輕的美與活力,格外受到皇帝的垂憐。再加之更早入宮的令妃,帝王的垂愛,便常常流連在她們這些嬌然盛放的花朵之上。
宮中的選秀,向來不過是循例而已。把這下的美人都收羅一遍,才是盡了皇家的權勢了。其實皇帝宮中妃嬪的來源,選秀不過是一撥兒,有宮女承恩侍上的,有外頭大臣親貴進獻的,有蒙古各部選的,林林總總,總是有新的美人一朵一朵地開在禦花園裏頭,謝了一朵再開數十朵,永遠沒有凋零的時候。
這一日是選秀後的第三日,一切新人的封號住所都已安排妥當,如懿便攜了容珮去養心殿書房看望皇帝。
這一年入冬早,十月間便下了幾場大雪,倚梅園的梅花早已綻了好些花苞,盈盈欲放。如懿看了歡喜,便命人折了幾枝最好的白梅,一並帶了過來。
書房裏靜悄悄的。皇帝坐在堆積如山的折子後頭,李玉帶了兩個機靈的太監隨侍在旁。金鼎香爐裏悠然揚起一縷白煙,如懿輕輕一嗅,便知是皇帝常用的沉水香,旋即請了一安道:“沉水香辛、苦、溫,暖腰膝,去邪氣,有溫中清神之效,這個時節用是再好不過了。”
皇帝見她來了,擱下筆含笑道:“好是好,但是沉水香是暖香,聞多了難免昏昏欲睡,若是開窗,也不合宜。”
如懿隻是一笑,折下幾朵白梅的花苞放進香爐裏,再蓋上鶴嘴赤金香爐蓋,將其餘的白梅供養在清水瓶中,安靜道:“梅花有清冽之氣,尤以白梅為甚。暖香中有清氣,皇上可喜歡麼?”
皇帝含了欣悅之意,起身攜過她的手道:“外頭剛下過雪,怎麼還過來,也不怕著了寒氣?”
如懿揚一揚臉,容珮端出一盤焦香四溢的烤羊肉和一壺白酒來。如懿道:“想起從前在潛邸中,和皇上偷偷烤了羊肉喝酒,今日就特意烤了這個,以慰當日豪情。”
皇帝驚喜道:“正好外頭下過雪,咱們移到窗下來,邊看雪邊吃這個。”罷又笑,“折了白梅來這般清雅,原來也是個酒肉之徒。”
如懿俏然一笑:“喝酒吃肉,原來就是人生雅事,皇上何必把它俗了。難不成還不許臣妾‘老夫聊發少年狂’麼?”
李玉和容珮立刻布置,二人挪到暖閣的窗下,將酒肉擱在幾上,將長窗支了起來。如懿冷得一哆嗦,笑道:“可受不了,這麼大的風。好冷!”
皇帝倒了一杯酒送到她嘴邊:“來,趕緊喝一口暖暖。喝下就不冷了。”
如懿一仰脖子喝下,見皇帝隻顧著吃那烤羊肉,不覺得意:“皇上是不是吃著覺得不太一樣?”
皇帝連連下筷,笑道:“沒有腥膻氣,是口外的肥羊。肉質細嫩,應該還是羊。”皇帝閉上眼細細品了片刻,“有鬆枝的清香,還有菊花的甘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