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並不算是好消息,亦是意料之中的消息。
香見絕食。
這是很自然的事。如果毀去自己的美貌並不能斷絕一個人的狂熱,那麼斷絕生命,是最後的,也是最無奈的舉措。
如果讓香見死去,那會滿足很多人的願望,讓人大大鬆一口氣。
可她若真死去……如懿忽然想起了皇帝按住自己的那隻手,那隻受傷的左手,勉力壓著自己的手,卻偏偏使不上力氣。如懿鼻尖一酸,她從未覺得這個男人如此軟弱而讓她心生憐憫。而在晝夜擾亂她心緒的震動與傷心之後,憐憫居然成了占據她心房最多的情緒。
而且,讓皇帝愉悅,不正是一個皇後應當的職責麼?
如懿自嘲地笑笑,揀過一襲杏子黃盤金彩繡翔鳳穿芍藥團花紫綾袍,腳上鳳紋朱錦羅鞋,簪上九轉連珠赤金琉璃飛鸞步搖,爛漫明麗的翠華鈿並朱紅寶樹珊瑚花飾點綴。
華光明豔的色澤撞得眼簾微微生疼,才知綾羅衣衫是勇氣,貼肉予以溫度,撐住她灰敗的內心,予以表麵的光鮮。日複一日,行走下去。
著實,也比朝夕相對數十年的男子可靠。
如懿扶著容珮的手踏入承乾宮寢殿時,已然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氣。皇帝性喜奢麗,自孝賢皇後喪期滿三年後,除了長春宮一應如舊,其餘殿閣連著太後的慈寧宮一應裝飾一新,綺靡繁麗。而承乾宮長久無人居住,乃香見入宮後草草打掃出來,其規製陳設,華麗更勝於她的中宮。連最愛繁華的金玉妍在世,也不得不居於下風。隨便一個眼風掃去,擱著的藏青花玉鳳蓮轉心瓶乃宋徽宗所珍藏,一對龍香握魚是漢成帝皇後趙飛燕所有。殿角隨意擱著的一叢三尺高的珊瑚樹,通體瑩紅潤澤,鮮妍欲滴,隱隱有寶光流溢。妝台上一大捧盒東海進貢的珍珠,顆顆渾圓如拇指大,飽滿明淨,就那般開了盒子隨手撂著,也無人在意。林林色色,錯落有致,光華迷離,縱使她貴為皇後,有些也不曾見過。
而平靜臥於斑彩鴛鴦萬金錦上的香見,卻與這金搖玉耀的華麗人間格格不入。她是一捧春雪,冰涼如霜,卻美得短暫,瞬間就能化去一般。
彼時午後輕暖的秋陽透進豆綠羅影紗,照得寢殿內微塵輕揚,碎金似的迷漫。因著如懿的到來,宮人們都退了下去。殿中梨花木矮架上供著一盆香山子,香氣幽幽若若,又不見煙火氣,甘寧清甜的香氣讓人通體舒泰,宛在夢中。那香山子原是取百斤左右的紫油伽藍香精心鏤雕而成。那伽藍香難得,宮人們取一星兩星製成金累絲香包已算得趣,何況是這樣大件。如懿未曾細想,隻一意凝睇。
她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子,即使在瀕死的一刻,還能美得如此不沾風塵,宛若謫仙。
有一個大不敬的念頭從腦海中疾閃而過。雖然歲月對皇帝格外厚愛,使他仍有英姿颯颯、玉山巍峨之態,但比之香見,亦不過是紫芝之畔的青苔和油膩的朽木,不堪佳配。
她有一瞬的好奇,那個讓香見心心念念的男人,會是個怎樣的人?
這樣的念頭,挑破彼此視線並無交集的尷尬。
她側身,順著容珮搬來的桃花木竹節番草紋繡墩坐下,示意眾人退下,方才緩緩開口:“聽聞一個人瀕死的時候,可以看見他最想見的人,你是否在等這一刻?”
香見神色呆滯,死死地盯著藍田玉輕羽尾帳鉤挽起梨花青冰綃纏枝寶羅帳頂。宮人們強行替她換過了水綠白點梅枝紗衫,也是她部族的製式,長長的雪色長珠纓絡逶迤橫逸,如她一般毫無生氣。
如懿不在意她的沉默,隻是出神,“其實本宮也很好奇,寒歧到底是怎樣人物。你若不與本宮,怕是知道他記得他的人也會越來越少了。”
香見的眼珠是定在白水銀裏的兩丸琥珀,清透卻僵死,沒有一絲活氣,唯有在聽到寒歧的名字時稍稍一顫,旋即又複死寂。她喃喃,那低語聲沙啞近乎幹裂,是兩日未曾進水的緣故,“寒歧?很久沒人和我提他了。”
“你身邊的侍女固然是你的族人,卻也不願意提這個為你們部族引來戰火的男子了吧。”如懿仰著頭,撥著羅帳上垂落的南紅墜菘藍流蘇。那南紅紅豔如錦,質地糯潤,捏在手裏華潤而沉靜。“可是,本宮真的很好奇,他為何會讓你念念不忘?來好笑,本宮自出閨閣,見過的男子也不過這麼幾個,每日起坐便是太監服侍。本宮真的很難想象,你們曾經經曆過什麼,可以有這般似海深情?”
香見吃力地揚起唇角,露出一絲譏誚,嘶啞著道:“你和那個皇帝,都不會懂的。”她欲再,便咳嗽起來,可見言語艱難。如懿見她入甕,暗覺她單純執拗,便取過桌上容珮留下的湯盞,徐徐引至她唇邊,“是麼?本宮是不懂,因為外頭傳言,他殺人如麻。”
香見亦不在意那盞中湯汁是什麼,起初還嗆了兩口,漸漸飲下一二,急著辯解道:“不是!不是的!”她眼裏流下一滴淚來,“他隻是太想做一個英雄,太想可以脫離別人的控製和束縛,隨心所欲。他……真的不是一個壞人。”
“不自量力、以卵擊石這些詞已經用得太多。寒歧隻是想得到,卻忘記了可能會付出的代價。本宮真的很擔心,若是你死了,這世間記得他的好的人,便再也沒有了。”
“沒有了?”她的淚晶瑩一滴,洇入盤螭朝陽葵紋枕。那攢金線秋陽葵花的圖案明豔如生,益發顯出她不堪的絕望,“是啊。我喜歡寒歧的時候才十三歲,那時他十六歲。他的眼睛那麼明亮,上的星星都比不上他。我在野外被狼群追逐,是他趕來救我,和狼群搏鬥。他帶著我騎馬,放牧,帶我去看冰山上的雪蓮花。他雪蓮花是不能摘的,因為在他心裏,雪蓮花和我一樣美麗。他知道我喜歡沙棗花的香氣,便在我的屋子外種滿了沙棗樹。他答應我,隻要我們的部族可以掙脫大清的束縛,他就可以帶著榮光迎娶我。”
如懿輕輕唏噓,“結果,世事於你,於他,都不過是一場幻想。”
“是。他的驕傲,燒死了自己,也燒毀了整個部族的安寧。那場仗打了幾幾夜,我和部族裏的女人、孩子們都躲了起來,直到廝殺聲全部消失。我在夜色裏尋找他,直到明才在成堆的屍體下找到他。他渾身都是血,失去了一條臂膀,身上全是刀傷。他再也不會對我笑,對我話,帶我去摘雪蓮花了。”
如懿替她抹去唇邊流下的湯汁,徐徐道:“一個人過於渴望強大,隻是因為他的渺。寒歧有千錯萬錯,對你總算不錯。本宮不想多去議論一個已死之人的是非,隻是要你明白,寒部已經失去了一個寒歧,不能再失去一個你。”
香見的眼是漫星子墜落後的沉寂永夜,“我不過是一個禮物,已經在這裏留了這些日子,也總有毀損的時候。我死在這個汙穢地方,也是盡了我這個禮物的本分。”
“你方才喝的是紅參湯,不是白水,一時死不了。既死不了,便好好聽本宮幾句話再死。”如懿撥著鳳仙花染就的半透明的指甲,這些日子她本無心妝飾,連指甲上的淺紅殘褪了也未曾發覺。她神色恬淡,一意淺談,“你的寒歧死在了大清的將領手中,你的部族險險滅於鐵蹄之下。可是你想想,為什麼你的父親還要把你這個將死之人送到京城來,而且你的族人也欣然同意?因為他們都知道,你是一個希望,是讓你的族人好好活下去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