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寶月明(1 / 3)

皇帝按著齋戒之名,靜了數日。一切安排就緒,倒也不曾走漏風聲。香見逐漸複了飲食,雖不大與人言語,卻也叫人鬆了一口氣。

皇帝見了如懿,益發和顏悅色,“這次的事,皇後做得極好,朕心甚慰。以後,皇後隻需這般恪守本分就好。”

恪守本分?她在心底裏冷笑出來。她與他之間,原也不過如此。

追隨數十年,根本無須情悅意好,不過各司其職便了。

是她癡心妄想,原就是她癡心妄想。

接下來的日子,秋霖潸潸,陰晴不定,忻妃為時氣所感,病勢愈見纏綿,便將八公主托在海蘭身邊照拂。如懿得閑時便聽永琪成親後的瑣事,看著兒女童音稚語,倒也勉強度日。隻是,她不能靜下來,亦不敢。一靜,聽著那雨滴竹梢,深打芭蕉,心中憂悶,更覺泣血。

時在深秋,寒意瑟瑟。這一日皇帝齋戒已畢,興致甚佳,便傳旨合宮往寶月樓去賞京中景致。太後是第一個辭了的,她久不理宮中事,對寶月樓登高之事自然意興闌珊。如懿倒是以忻妃之病辭了不去,皇帝卻道:“皇後不在,亦無趣味。”

如懿知與皇帝齟齬已種,亦不願深拂他意,隻得應承了,嚴妝華服攜合宮嬪妃而往。因著皇帝興致頗高,便是臥病的忻妃也掙紮著來了。忻妃見了如懿便笑,悄聲道:“皇上如今的性子喜怒不定,臣妾可不敢掃皇上的興。”

如懿近她耳邊,悄聲道:“若是十分支撐不住,便告訴本宮。”

忻妃虛白麵容上泛起一抹櫻紅。如懿暗暗歎氣,她原是那樣活潑的人,如今也熬得枯瘦如柴。這日子,當真是煎熬得緊。

正話間,已然到了寶月樓下。那寶月樓在南海一帶,那兒原無宮室,從瀛台上望去過於空曠無景。皇帝便決意要建一座樓宇,做臨水賞月之處。那殿閣去歲動工,秋日已成,建得如月中廣寒宮一般,故名寶月樓。皇帝亦曾笑語,不知哪位女子登高,才比得上月中青女素娥的嬋娟風姿。

忻妃笑吟吟道:“皇上總寶月樓建得精致,便是連嫦娥都住得。今日喚了咱們這麼多人來賞秋,可不是一群嫦娥擠破了頭。”

她素來風趣活潑,便是穎嬪這樣不苟言笑之人,也掌不住笑了,伸手去擰她的嘴,“這般病著,還要饒舌。哄得太醫一日三趟去瞧你,就是矯情。”

忻妃俏生生立在那裏,“我再矯情,也盼不得皇上來看一眼。隻能哄幾口吃喝,飽口腹之欲罷了。”

笑語罷,卻是李玉先迎了上來,“皇後娘娘,皇上與主已經到了。”

眾人一時未解主指哪位,但合宮嬪妃皆至,卻是如懿先明白過來,挑眉道:“寒氏?”

李玉點頭,眾人登時寂然。如懿卻也不意外,攜了嬪妃上樓。寶月樓樓高兩層,飛甍重簷,琉璃瓦頂,意趣雅致,氣象高潔。還未等留神細觀,皇帝已然攜了香見從裏頭出來。

香見的精神仍不大好,但換了淺紫白雙繡雪蓮花輕羅長裙,煙霞紫綾裙素淡無紋。長發曼鬋,鬒黑如漆,其光可鑒,隻以淺一色的紫羽並雪色珍珠點綴,簡約的衣衫無心中顯出驚世之美。

隻是這美,亦有殘缺。但香見渾不在意,更不掩飾,任那粉紅傷口橫亙於眾目睽睽之下,兀自淡漠,目視自己的足尖。

有竊竊私語之聲,她亦淡然處之。仿佛這世上一切,甚少有經她心者。皇帝看著她,目光眷眷,舍不得挪開半分。

還是嬿婉先婉然含笑,“皇上命臣妾等賞秋,不知景致美在何處,還請皇上告訴才好。”

皇帝緩過神來,笑道:“還是令妃敏慧。寶月樓新成,北可眺三海,南可觀街市,東可看紫禁,西可望遠山。”

他一一指點,揮斥間頗為自得,將紅塵阡陌、萬戶人家行雲流水般劃過。每有所指,嬪妃們皆驚歎、歡悅、喜笑、媚語,唯有香見如冷月照澄江一般遺世獨立,不聞世事。卻是穎嬪先“咦”了一聲,指著不遠處一顯是新建的祈福堂道:“這不是寒部的祈福堂麼?”

此言一出,連香見亦驚動,急急看向穎嬪所指處。果然那祈福堂金頂火簷,高起雲湧,極盡輝煌之能事。

香見死死盯著那間祈福堂,不覺熱淚盈然。熟悉的親切果然熨帖了她孤獨的鄉情,亦適時地柔和了她一直如冰山雪岩的孤絕。那一刻,如懿才覺得,她並非九謫落的仙子,遺世於塵外。她也有世間女子的一顰一笑、熱淚與愁眉。

皇帝定定地望著她,眼中盡是癡慕之色,“香見,這祈福堂是朕按照你家鄉規製所建,你還喜歡麼?若是還有哪裏不好,盡管告訴朕便是。”

香見無語凝噎,片刻才緩過神來,恢複了往日的淡漠,“極盡華麗,無一不像。隻是空落落一座祈福堂,落在這裏有什麼意思?”

皇帝眸中情意更盛,恨不能纏繞於她身上。他有些心翼翼,帶點討好的意味,“有寺無人,誰來尊敬神明呢?寒部偏僻,朕已令你部中族人老幼婦孺者移住京中,與祈福堂相對。這樣你即便不出宮,也可看到家鄉風貌,不會再獨自愁悶了。”

香見每聽一句,眼中震動之色愈深。那些話是勒緊的鐵弦,驚得她不知如何言語,茫然地望向如懿。如懿看著皇帝,他的眼睛,是寒潭深淵,分明柔情似水,卻存著誌在必得之意。她辨不出心底是何滋味,酸楚且陌生,她從未見過他用這樣的眼神去看過任何一個人,從來沒有。還是海蘭悄然上前,在衣袖下牽住她冰涼而潮濕的指尖,笑靨蘊暖,“皇上胸懷下,還能顧及臣妾等心思,果真心細如發。香見妹妹家中遙遠,定是思鄉情切,若是能見一見族人寬慰心思,身子也必好了。皇後娘娘每與臣妾起此事,都是憂心香見妹妹的身子呢。”

皇帝聽得入耳,笑意更濃,“此刻你的族人都已來了,你願意見一見麼?”

嬪妃們眼見如此,隱隱有騷動之意,竊竊之聲,不絕於耳。嬿婉唇邊冷光陡盛,旋又隱入春波笑意之中,上前親切地挽住香見的臂膀,柔聲道:“從前我家鄉在盛京,初至京城多覺不慣。妹妹遠道而來,必定也是。”她溫婉勸道:“皇上,快請妹妹的族人來吧。妹妹一定很想見呢。”

香見不慣於這樣的熱絡,急急抽出手,垂眸不語。皇帝擊掌兩下,便有太監引了數十位寒部打扮的人來,來者多是老幼婦孺,一個個互相攙扶著,畏畏縮縮立在樓下。進忠剛要喚他們行禮,皇帝擺擺手,挽過香見行至樓前,向下道:“看看你的族人,他們也在瞧你呢。”

香見迫不及待地引身向前,渾不覺皇帝仍挽著她的手。她熱淚潸潸,“這是阿裏婭嬸嬸和她的兒子。這是拜玲耶婆婆,她年紀大了,耳朵不好。還有穆妮爾,她才六歲,在戰爭中失去了一條腿。”迎著樓下歡呼雀躍之聲,她情不自禁地笑著喃喃,“為什麼?為什麼他們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