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寶月明(2 / 3)

皇帝誠摯地看著她,捧住她的臉,正色道:“你以為朕隻是安慰你的思鄉之情麼?朕接來的這些人裏,沒有一個壯丁,那是因為年輕力壯的人該留在寒部修複瘡痍,再建家園。而這些老弱婦孺,無家可依,也禁不起邊陲風沙。所以朕將他們接來京城,可以安然度日。你,歡喜麼?”

如何能不歡喜?可香見隻覺得徹骨寒冷,一動也不能動,任由他扯著。她望著樓下熟悉的族人,恍如自己成了一尊凍實了的冰雕,從裏到外冷透了。

再也不能妄想離開了,連死,也不能。困在宮裏那麼多日子,從來沒有一刻如此刻的絕望。她是走不脫了。他或許真是愛她,可也在要挾她。她完全沒有辦法,因為愛與壓製,或者是他最慣用的最輕而易舉的辦法。

如懿看著香見,她的絕望如此了然。她隻覺得憐憫。所謂身不由己,原來人人如是。

金風十裏,麗人玉顏,花壓鬢雲偏。紅葉白露,遠山流嵐,京中的美人與秋色讓人目眩神醉,如懿卻醉不了。她看著遠遠的黛色山巒綿延起伏,正是千山葉落,孤雁低旋之景。唯見萬裏層雲間老翅掠空,哀哀悲鳴,曳下蒼涼悲愴之音。綺麗明媚,深情相許都落了繁華盛世的注腳,誰還見忍淚自吞的無聲淒楚。

皇帝輕擁著她,像是輕擁著一團正融的春雪,在她耳邊低聲絮絮:“香見,朕知道你心裏在笑話朕,整個紫禁城也都在笑話朕。朕娶了一個敗軍亡族的人的女人,娶了一個有過婚約的女人,一個異族部落的女人。更要笑話的是,這個女人的心不在朕的身上,她甚至還恨著朕,厭惡朕,恨不得逃離朕。”

皇帝著,氣息溫熱地拂上香見的麵頰。香見下意識地偏過頭,縮著手,回避他任何可能的接近。

皇帝苦笑道:“可是朕從來沒有這麼喜歡過一個女人。朕有過那麼多女人,寵過那麼多女人。曾經喜歡的一個,朕扶著她坐上了皇後之位。可是朕直到見到你,才發覺原來男人對女人的喜愛不隻是可以細水長流的,它可以像地底的火山一樣,埋了上千年,轟然全噴了出來。朕對你,就是這樣的。”

嬪妃們站得稍遠,未曾聽得皇帝的一字一句。如懿就在近旁,清晰入耳。她有輕微的暈眩,眼前的世界是粉碎的雪片,冷冷地打在心上。她感覺自己鼻息的遲緩,鈍鈍地,每一呼吸,都有挫磨的痛。

不是不知道他會對著旁的女人甜言蜜語,隻是未曾親耳聽過,所以也不過是模糊的揣想,偶爾來擾亂自己平靜的心緒。她是第一次,聽著他對旁人自己。原來她的存在,不過是一個已然不要緊的舊愛,像發黃的流雲緞,縱使矜貴,那也是不體麵的陳舊。她,不過是來陪襯皇帝荒地老蕩氣回腸的新愛的點綴。

真是可笑!曾經履冰雪,踐荊棘,這樣千辛萬苦走到他身邊,蒙他所愛獲得與他並肩而立的資格,也不過是陪襯來日的新人笑罷了。

香見殘存的笑意漸漸褪去,隻餘下白雪覆野似的冷戚,有滾燙的淚水從她的眼中潸潸而落,最後成了無聲蜿蜒的溪流。

皇帝聽著香見族人們的歡呼聲,攬過香見柔弱的肩,好聲好氣地哄道:“別哭!別哭!你看你的族人們多高興,你可也是高興壞了?”

香見如何得出話來,更不敢叫樓下的族民們看見她的淚容,少不得側了身子,避側在皇帝身畔。皇帝便伸出手,寵溺地輕輕拍著她的背。如此一來,落在旁人眼中,更像是皇帝與她格外親近似的。

隨行的妃嬪們多半已鐵青了臉,或是含了譏諷的笑,晉嬪冷笑連連,向著嬿婉聲:“什麼貞潔烈婦,都是做給旁人看的。不過是矯情引逗皇上罷了,這般欲拒還迎的。”

忻妃蹙了蹙眉,喟歎道:“費了好大的功夫還是要隨著皇上,那之前那些都算什麼了?”

也不知是誰暗暗嘀咕了一句:“狐媚子就是狐媚子,最會這些勾引人的下作手段!”這一句話引得嬪妃們連連頷首,隻避著前頭陶陶然的皇帝而已。

如懿聽得不像樣子,轉首深深瞧了她們一眼,嬪妃們立時噤聲,不敢再言語半句,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地安分了下來。

恰好皇帝揚首,吩咐李玉賞賜樓下族民,好好送他們回長安街居住,便喜滋滋道:“香見,承乾宮雖然富麗,但你住得不喜歡。朕打算把寶月樓賞賜給你,你便住在這裏,日夜可以看到家鄉景致,也好安心。”

嬿婉見香見並不作聲,便知道她已無抗拒之意。她將一口酸氣活生生吞下,脆脆笑道:“皇上這般安排,妹妹必定喜歡。”她上前一步,湊趣道,“皇上當初一直要給妹妹一個名分,卻因國事繁忙耽誤了。今兒臣妾就替妹妹討個喜。皇上定了名分,臣妾姐妹間也好稱呼相處啊。”

皇帝甚是讚許,忙裏偷閑瞟了嬿婉一眼,將那笑容蜻蜓點水似的恩賜於她,“令妃所言甚是。朕已想好,就封寒香見為容貴人。雖然你容顏有損,在朕眼裏還是如初見一般清嫵極妍。還有……”他提高了聲線,“你從寒部而來,宮中規矩未必樣樣周到。朕希望在這宮中人人可以容得下你,與你和睦相處。”

這話分明是提醒了。

倒是嬿婉淡然含笑,“皇上得是。臣妾等身為妃妾,自然得和睦一心才是。來容貴人冊封真是喜事呢。倒叫臣妾想起來,南邊移來的荔枝樹一直未曾結果,今年不知怎的卻結了兩百多顆果子。可見容貴人入宮帶來祥瑞,又讓皇上事事得了好結果。”

這話得皇帝喜笑顏開。

如懿遙遙聽著,微蘊了一絲譏諷,目色悲憫。皇帝忽然喚她:“皇後不為朕高興麼?怎麼一個笑容也沒有?”

如懿舉眸,靜靜道:“臣妾與皇上夫妻一體,一喜俱喜,一悲俱悲。如今皇上接了容貴人族人來,容貴人自然感激皇上恩德。皇上心願得償,真是恭喜!”

嬿婉的笑意幾乎要浮到眉毛上,她低下頭將那縷不合時宜的笑盡力按捺,方俯身相拜,以謙恭而誠懇的姿勢,稽首道賀:“容貴人正需皇上安慰陪伴,臣妾理當告退。願容貴人自此後與皇上兩心相許,珍重到老。”

她的話,再及時不過,將皇帝與如懿僵持後的尷尬與冷淡旋即化去,也解了嬪妃們的局促。一刹那的冷寂,有三三兩兩的嬪妃笑語相賀。然後,更多。

在一片喜悅與熱鬧中,皇帝望向嬿婉的目光帶著讚許與些許溫情,“朕明白你的用心。秋日寒涼,你懷著身孕行如此大禮,仔細傷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