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含笑道:“人老了眼力也不行,叫皇後幫著瞧瞧,她也隻哪個都好。還是你來選。”
皇帝這才仔細去看,一一道:“這白玉如意乃和田出產,玉質極佳,隻是百日之喜,用純白似乎不合。青玉如意亦好,是西洋的工匠做的,樣式新巧些。”
太後看了皇帝一眼,隻不作聲。果然皇帝道:“隻是西洋的玩意兒固然精巧,卻不登大雅之堂,平日賞玩便好,送正日子的禮便不宜了。唯有這把喜鵲雙彩的,雖然俗些,但熱鬧喜慶,用的是紅白雙色瑪瑙作底,十分難得。”
太後微微頷首,“便是這把吧。”她著,捧起那雙彩如意細細撫摸,“質地細潤,紋理瑰麗,的確是好……”她手上陡然一鬆,“哎喲”一聲,那如意便沉沉脫了手,直直往地下墜落。
如懿本能地伸手去攔。不意皇帝靠得更近,一雙手早伸了出去,擋在了她的臂上。她心底一緊,想起那如意入手發沉,又兼下墜,力道甚重,而皇帝的左手,是有傷的。
正想著,皇帝已然接住了那把如意。他眉心一皺,顯然是觸到了痛處,隻強忍著笑得如常,“幸好不曾跌落,否則傷了,哪兒來如意呢?”
太後笑逐顏開,“還是皇帝手穩。福珈,既然皇帝已然選好了,快收起來吧。”
如此,三人閑話了片刻,皇帝便匆匆告辭了。如懿惦記著永璂的功課,亦不多留,也請安告退。待得二人都走了,太後麵上溫沉的笑意逐漸斂去,看著一旁的福珈,定定道:“果然傳言不虛。皇帝的手,的確有傷。寒氏……”她眸光一斂,複又沉靜,“可惜了。”
如是七八日,皇帝都歇在寶月樓。如巨石墜落湖心,驚得眾人閑語紛紛,恨不得問到如懿跟前。但看如懿波瀾不驚,隻得含了笑生生忍住了。
如懿倒不甚在意,皇帝的沉迷和對旁人的冷落,倒是給了她一個喘氣的時候。經了那次,她與他,是相見也漠然了。她早過了對男歡女愛肉身纏綿沉溺的時候,且宮裏的女子,若非最得寵的那會兒,都是慣了孤枕,並頭而眠皮肉相貼倒成了難得的事,盛大得讓人累得慌。有次婉嬪笑起來,皇帝驟然不知哪忽然想起她,便翻了她的牌子侍寢,她慌得什麼似的,像鋸了嘴的葫蘆不知該什麼,手腳都沒處放了,才想起原來已經十二年零三個月四未曾侍寢過了。
罷,如懿與海蘭都笑了,連病臥著的忻妃都笑得前仰後合。笑罷,眼角都有淚光隱隱。多少淒楚,都在這笑語中了。
這一日皇帝下了朝,眼見起了北風,囑咐人多往寶月樓中送了紅籮炭,又聞新折的沙棗花到了,便喜道:“容貴人最愛沙棗花的香氣,一日也離不得的。”
李玉笑道:“皇上在寶月樓周圍多種沙棗樹,便是為了容貴人喜歡。隻可惜容貴人思念家鄉,寒部送來的沙棗花,她看了最高興。”
皇帝一壁囑咐人送去,一壁道:“朕去看看容貴人。”他起步要走,想想還是停住,“朕有些日子沒見到永璐了,也記掛著璟嫿。”
秋末冬歲,白晝日短,嬿婉正悶坐著,斜倚暖閣,看著乳母們哄了兩個嬌嫩的孩子爬著玩兔兒爺。瀾翠便罵:“兔兒爺是中秋玩的,都什麼時候了,還讓阿哥和公主玩著過了時的東西。”
嬿婉便有些懶懶的,“兔兒爺是過了時的,本宮不也一樣不叫人惦記。”
瀾翠聽了這口氣便有些慌,心知皇帝不來是如何也勸不得的。可滿宮裏誰不一樣,要見皇帝,得望穿了重重宮牆望穿了寶月樓才見得到。
嬿婉推開窗,深秋的風已經有刮骨的涼,吹起她衣領上出好的風毛,柔膩膩地拂著。她喃喃道:“瞧這風吹的,整個紫禁城的炕都冷了,隻有寶月樓是暖和的,熱乎乎的。”
春嬋悄聲勸道:“主,您別這麼。”
嬿婉緩緩合上描金鏤“福壽長春”的窗扇,看著華麗的灑金藕合珠簾寂寞地垂著,沒有半分有人進來的吉祥,百無聊賴地耷拉著,不覺生了幾分淒涼之意,“從前,這宮裏的炕也是暖的,可是容貴人一進宮,怕是再也暖不起來了。”
春嬋忙低聲道:“主別傷心,好歹主還有阿哥和公主呢。不信您瞧瞧皇後宮裏,也一樣是冷清清的。”
嬿婉揚了揚手,“皇後怕什麼,她是中宮,誰也擠不了她的地兒。可本宮不一樣,嬪妃們的地兒就那麼大,她躺下了,本宮就連站著的地兒都沒有了。”
正悶著,忽聽外頭太監敞亮的嗓門喜氣洋洋喊道:“皇上駕到——”那響亮的脆聲跟鞭炮似的,嬿婉喜不自勝地站起來,腳下帶著風迎到了門外。直到手臂挽住了皇帝的手臂,那龍袍柔軟的繡紋摩挲著她的手心,才覺得真切。
皇帝真是來了。
嬿婉本穿了一件石榴子紅的錦袍,上頭漫漫地繡著菘藍綠的葉與櫻草黃的花。那花本是半開的,無精打采的。可是皇帝一來,每一葉與瓣都染上飽滿欲滴的彩色,每一朵都是欲還休的情意,在新鮮跳躍的紅底子上閃閃欲動。
皇帝看了她一眼,便去逗璟嫿和永璐。兩個孩子有些日子沒見到皇帝,有些生疏。皇帝興味索然,便打量著道:“這衣裳你穿了好看。可惜香見不愛穿這樣豔的顏色。也是,她那樣的人兒,穿得豔便俗了。”
嬿婉堆在臉上的笑頓時就酸了,她忍著鼻尖的酸澀,親手接過春嬋斟上來的茶,嬌聲道:“皇上好在意容貴人,容貴人真是有福。可皇上別隻寵著她一個,忘了臣妾和永璐呀!”
皇帝心不在焉,出神片刻才醒過來,含含糊糊笑道:“你朕寵什麼?”
嬿婉心中一緊,旋即笑容滿麵道:“臣妾,容貴人初入宮中,皇上別一味寵著她便算好了,要多多關心,知她想些什麼要些什麼才是!”
皇帝一怔,豁然開朗,起身向外疾走道:“是呢,朕怎麼沒想到,她最想要的該是這個才是!有個孩子,便有個依傍了。”
嬿婉正捧過金線青蓮茶盅,冷不防皇帝衝出,嚇得茶水險險潑出。瀾翠急切道:“皇上,您飲一口茶再走,主為等您,出了三遍茶色才好的呢。”
話未完,皇帝已經走得遠了。嬿婉切齒道:“還喊什麼?哪裏的好茶都比不上寶月樓的茶葉末子香呢!”
瀾翠嚇得哪裏敢話,嬿婉氣衝衝的,璟嫿和永璐一嚇,此起彼伏地哭起來。嬿婉便有些不耐,“我的好祖宗,你們皇阿瑪來了生疏什麼,難不成幾日不來就不認得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