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空月幽(3 / 3)

她臉上已然挨了一掌,不過是再挨第二掌,還能如何呢?他不過是這樣,目光刀子似的割她的皮膚,鈍鈍地磨進肉裏,血汩汩地流。

她總是戳痛了他心底最不能碰的東西。可這話,大約底下也唯有她敢。這皇後的身份如此堂皇,肉身冠冕,可底子裏痛著的,卻是她如懿這顆心。真是可笑!

打破這死一般沉寂的,是太後威嚴的聲音,仿佛是從雲端傳來,渺渺不可知,卻是鎮定了所有人的驚惶與錯亂。太後撚著佛珠,扶著海蘭穩步而進,緩緩掃視眾人。海蘭一進來便看見了如懿,但見她臉頰高起,紅腫不堪,眼中一紅,迅速低下頭,立到了如懿身後。

太後蒼老的身形顯得威嚴而不可抗拒,“皇帝要的是寒氏,誰也沒攔著你,你也如願以償。既然你從前就沒提過要寒氏有孩子,那麼哀家讓皇後除去寒氏將來的孩子,也是無可厚非!”

皇帝不敢抗拒,嘴唇微微張合,如涸轍之鮒。太後徐徐坐下,“皇帝,你想的哀家都知道。你有多痛心哀家也看見了。但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與其來日寒氏生下孩子頻起風波,不如讓她清清靜靜一個人,得了你的寵愛,也絕了滿宮嬪妃的怨懟。”

太後的話無懈可擊,皇帝隻得低頭,雙眸渾濁,答應著“是”。他努力擠出笑,眼睛卻覷著如懿,“皇額娘久不理宮中事了,怎麼也在乎起香見的事了。”

太後何等精明,如何不知皇帝所指,“倒真不是皇後來告訴哀家的。哀家隻有皇帝一個兒子,自然是皇帝在乎什麼,哀家也在乎什麼罷了。隻是哀家有句話不得不,有時候愛之適足以害之。皇帝,若無你的過分沉溺,本無人在意寒氏的生死榮辱。你的寵愛太過煊赫,才把她逼到了絕處。”

皇帝的臉上蔓生出一種近乎頹廢的惘然,他緩緩搖頭,“縱然皇額娘心意如此,但這碗藥到底是皇後端來的。她是中宮,是六宮之主,母儀下,如何可以做出這種絕朕後嗣之事?”

太後朗然自若,“藥是哀家給皇後的,喝下去是寒氏自己的主意。皇帝要怪,隻能怪自己攏不住寒氏心甘情願為你生下孩兒。”她著,霍然捏住皇帝的手腕。皇帝一時不防,驟然吃痛,痛得眉毛都擰作了一塊兒。太後鬆開手,輕輕替皇帝吹了吹傷處,和顏悅色道:“你是哀家的兒子,若不是心疼你,心疼你的名聲,也不致如此。”

皇帝矍然變色,目光狐疑,但見如懿隻定定對視著他的目光,毫無退懼之色,他忽然添了幾分心虛的委頓,看向身後太監們的神色多了一絲淩厲。海蘭見皇帝僵持不豫,捧過一盞茶水奉上,“皇上別急,有什麼話慢慢。太後也是關心您呀。”

皇帝略略緩和,接過茶盅潤了潤起皮的嘴唇,輕咳一聲,“皇額娘所言極是。宮中所有是非,皆因妒忌爭寵而起。兒子深覺嬪禦之流,得空得多學學愉妃。愉妃安分守己,從不爭寵,也不妄生是非。”

這話便是打如懿的臉了。他看她,也不過如此,將她視作妒婦一流。

海蘭聽得皇帝隱隱之怒中對她猶有褒讚之語,也不過謙柔一笑,寧和如常,“皇上誇獎,臣妾不敢承受。臣妾謹遵嬪妃之德,不敢逾越。”她恭謹行禮,柔和中不失肅然神態,“不過皇上,皇後娘娘心係皇上,才會出旁人不出之語。這不是皇上一直讚許皇後的長處麼?”

這話柔中帶剛,皇帝一時也無言,倒是寢殿裏喊了出來,“容貴人醒了!醒了!”

皇帝所有的怨與怒在這一刻被渾然丟下,他急匆匆入內,渾不見太後暗自搖首的黯然。底下的太醫、奴才們跪了一地,看著蘇醒過來的香見,如逢大赦一般。

皇帝摟住她的肩膀,又不敢箍著怕弄疼了她,隻得抽了手由侍女替她擦著臉。香見的眼是空茫的黑,望著帳子頂兒,輕輕撫著肚子,“我是不能生了,是麼?”

皇帝落下淚來,緊緊攥著她的手,想將手心的溫熱緩過她的虛弱與冰涼,“香見,你別怕,隻是沒了孩子而已……朕會好好待你……朕……”語未畢,他已淚流潸然。

香見的臉容逐漸安詳,她仰起身子來,像一片抽盡了水分的枯葉,輕飄飄地捧在侍女們手上。她的聲音飄忽無力,仿佛隨時就會斷絕,“那碗藥,是我自己要喝的。生與不生,我自己定。”

皇帝的臉迅速白了下去,那種白,是冬日的殘雪,帶著積久的塵埃的濁氣,隱隱發黑。他的嘴唇都在哆嗦,不知是憤怒還是傷心。海蘭快意地撇了撇嘴,著意去看如懿的傷處。

香見望著他,神色柔和了幾許,“皇上,我本不該來這個宮裏,更不該得你的寵愛。你就當我無福,承受不起。我來日的孩子,更承受不起。你要我伺候你,我便清清淨淨伺候你一輩子便是了。”

寥寥幾語,是無限的傷感與灰心。

皇帝錯愕地看著她,漸漸委頓下來,“你的意思,皇額娘的意思,朕都明白了。朕會克製對你的愛意,盡量不去傷害你。”他霍然起身,在那一瞬迅速恢複了往日的從容與決斷,“李玉,傳旨下去。著容貴人晉容嬪,令妃晉令貴妃,穎嬪晉穎妃,慶嬪為慶妃。皇後倦乏,力有不逮。後宮諸事,交由令貴妃權宜協理。”

如懿定定地站在那裏,任由熱淚在眼眶裏一點一點咬齧著,終究不肯,不肯落下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