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哲保身是宮中的處事之道。永琪的前景還不明朗,無謂為了本宮惹上是非,且愉妃不是常來麼?”
容珮靜了一刻,指著荔枝紋素藍碟中的白玉霜方糕道:“難為十二阿哥的孝心,隻是皇後娘娘最愛吃白玉霜方糕,禦膳房又何必為了討好令貴妃撒上這許多青梅絲,故作矯情?”
如懿靜靜道:“跟紅頂白乃是宮中風氣,連本宮喜歡的東西都要討令貴妃喜歡,可見令貴妃得寵。好了,隻要永璂孝順,本宮還有何求呢?”
容珮掠了掠鬢邊碎發,歎道:“如今令貴妃顯赫,本以為皇上會格外疼愛容嬪呢,原來到手了也不過如是。”
如懿不言不語,隻是想著那日海蘭來時,所的話語。“皇上讚我賢惠不醋妒,姐姐也實在不必往心裏去。皇上這麼,不過是拿著我激姐姐罷了。”她黯然神傷,“其實宮中誰人不知,我的身子,便是想爭寵也不能的。皇上也是,拿我們姐妹之間的情分做筏子,又有什麼意思?”
如懿向來與海蘭不分彼此,便道:“你見事從來明白,所以在宮中多年,平穩無礙。不比我,起起伏伏,終究無定。”
海蘭端詳著她,心疼道:“姐姐,我和你不一樣。我從來不喜歡不太穩定的東西,比如男人的感情,比如榮寵。我在意的,信任的,都是確定的不會輕易變化的,就像我和姐姐長久以來的彼此依靠,就像我和永琪之間不會變更的血緣。”
情意固然會變化,便如從前深愛之人,也可漸成陌路。而永琪的疏遠,雖然微不可察,可她畢竟撫養了永琪十數年,又如何全然不知。畢竟,她與永琪,從無那般深刻的血緣。而逐漸長大的永璂,雖然不夠聰穎敏慧,但也是個乖巧的孩子,又占著嫡子的名分。永琪,怕也是介懷的吧。
怔忪間,人情的冷暖如冰雪沁冷,逼入心間,她看著格花六棱窗外一鉤新月,白霜霜的,月頭尖利如銀鉤玉劃,生生劃進眼底,卻勾不出半點淚意。
於是,她鎮日隻是坐在這裏,看光東起西墜,無聲流轉。日色也好,雪光也好,都是與她最親密不過的。不會因為際遇的改變,更改一分親近。而白日過去,夜色照舊而來。大約紫禁城中不分高低貴賤,肯一視同仁的,也唯有它們了。
人言嘈雜,無不是是非之處。如懿漸漸不大出去,也免了嬪妃們的請安之禮。便是太後,亦覺著雪路難行,免了她的晨昏定省。
倒是那一日,京中最早的一場春雪停止,如懿憂心著雪後難行,放心不下永璂,便遠遠出去迎著。過了翊坤宮便是永壽宮,再往前便是皇帝的養心殿。行經時聽得永壽宮內按歌之聲,門前轎輦齊集,便知是嬪妃們都在永壽宮相聚取樂。
容珮輕輕啐了一聲:“正經皇後娘娘還在呢,卻把令貴妃當成了主子,剛下完雪也趕來湊熱鬧。”她的聲音略低,“聽聞,令貴妃剛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子。”
這麼快又有了身孕,真是聖眷正隆。難怪這般鮮花著錦。
如懿不願多停留,隻道:“咱們去螽斯門外等候永璂便是。”
才行至螽斯門,便有掃雪的太監請安,道:“啟稟皇後娘娘,十二阿哥聽淩大人禦花園的迎春花開了,要折雪中迎春送給娘娘,已經往禦花園去了。”
如懿又是心疼又是感動,嗔道:“這孩子,也不怕雪地裏滑。”著,便往禦花園去。
雪野茫茫,地間靜無一人,隻聽得足下珠履踏著積雪之聲。白雪素光之中,果有迎春點點鵝黃,似疏落的金黃的星子。有歡快的童聲響起,喚道:“皇額娘。”
她心底一軟,似要化去。循聲望去,果見淩雲徹抱著永璂,緩步過來。永璂的臉凍得微紅,一手抱著一束尚帶雪珠的迎春,一手揮著。貼身的太監們跟在後頭。
淩雲徹放他下來,向著如懿行禮。永璂笑嗬嗬道:“皇額娘,兒子知道您喜歡梅花,可是冬梅快謝了。淩雲徹迎春金黃,與臘梅肖似,兒子便想折來送您。”他有些怯怯的,“雖然雪後寒冷,但淩雲徹照顧得兒子很好。皇額娘,我真的不怕冷。”
如懿虎著臉,本想嚇嚇永璂,但聽得兒嬌聲軟語,哪裏還狠得起心腸,便道:“那你要多謝淩大人,肯陪你做這些兒把戲。”
三寶見得永璂的猞猁皮袍下沾了大塊春雪,那春雪比不得冬雪堅冷,一觸便化,不經意便沾濕了衣衫。他忙抱過永璂,道:“好阿哥,奴才帶您去養性齋理一理衣裳。還有這迎春,都是雪珠子,等下化了冷著您。”他著,便領了太監去,隻留了容珮遠遠陪著侍候。
地間是如此深深寂靜,可以聽見雪落枯枝的聲音,清泠泠的,細碎的,綿延不斷,此起彼伏。
如懿先自笑了:“沒想到時隔數年,本宮又落得如此慘境。是不是似曾相識?”
淩雲徹默然片刻,“可惜冬日過去,微臣已經沒有梅花可送。”
如懿輕輕一笑,那笑意薄得像際淡淡的浮雲,很快便會被風吹散,“梅花再能傲霜雪,也有零落成泥碾作塵的時候。即便你送來一冬梅花,本宮也會在下一個春夏秋冬過著無寵蕭索的日子。”
淩雲徹的目光仿若無意掃過她的麵孔,很快低首垂眸,“梅花易謝,終難長久。微臣不會再送這個了。”
“也對。你如今侍奉皇上勞碌,又要替本宮接送永璂,實在辛苦。”如懿撥弄著指間初開的迎春,那星星點點的鵝黃,柔嫩動人,“何況本宮從來就不是高潔的梅花,是你誤會了。”
淩雲徹眸中澄澈清定,坦然而望,“或許皇後娘娘不是風霜高潔,但微臣看見的是你求存的冰雪寒霜之地。”
眼底有溫熱一溢,她居然會為了他的話,濕潤了枯涸的眼。
他停一停,從袖中抽出一卷短軸,交於容珮手中,“微臣從未學過畫畫,勉力學了一冬,才會這個。還請皇後娘娘莫要見笑。”
她將他眼底的渴盼清晰映入心間,沉吟片刻,還是伸手從容珮處接過,徐徐展開。她的手極美,與卷軸的雪白之色不相上下,融若清霜。她纖長的指以一種清豔姿態停駐在紫檀軸上,像一朵盛放的杜若。
那是一卷墨梅圖,臨摹的是宋人畫梅的意境,用濃淡相間的水墨暈染,疏枝淺朵,珠蕊隱現,倍覺孤條遒勁,風神綽約。那筆觸似是練習了無數遍,但仍有稚拙的痕跡,顯然是新學不久。便是永璂,也可畫得更好些。
她想笑,心底卻無限酸楚。他端莊的眉目間,銜著的一絲溫默的柔軟,輕染了堅毅的從容。他唇際的笑容是雪後初霽的空,碧澈澄清,那份關切,一覽無餘。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閨中時光。晨風細涼,庭院中赤紅芍藥盛放,飽滿的花盤慵慵欲墜,每一朵都是重綃疊絹,盛開得不知地何處。金色的陽光從朱紅色的閣子邊流過,她抬起手,遮住肆無忌憚漫入眼簾的幾束陽光。繡樓下,額娘在讚許花開當時,喚她折來簪鬢。她笑著答允,回眸去,雲朵潔白,色湛藍。
她在冰雪之中,忽而有那樣安閑的心境。仿佛少年之際,身邊的關切來得自然而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