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朱色烈(上)(3 / 3)

如懿立在傘下,側耳傾聽,“仿佛是馬頭琴的聲音。”她聽了片刻,“彈奏的是《朱色烈》。”

馬頭琴聲嗚咽,隔著雨打荷葉的淙淙聲愈加低轉幽咽,仿佛雨水清寒逼仄入骨,生出涼意。容珮疑道:“夜雨無人,誰在彈這情情愛愛的曲子?”

她轉首,見荷葉底下有幾點微弱的瑩亮火光,仔細辨去,竟是幾盞彩紙折就的荷花燈。

如懿道:“今兒不是什麼正日子,怎麼有人在這兒點荷花燈祈福?”

她見前頭正是浮碧亭,便道:“雨有些大,去亭中避一避吧。”

燈火移動,眾人前行。才近亭子,卻聽得馬頭琴聲戛然而止,一個嫋嫋婷婷的身影從亭中站起,匆匆邁出。如懿卻看清了,喚道:“恂嬪。”

那女子站住腳,有些不安,“皇後娘娘。”

如懿按捺下心底的疑惑,氣定神閑,“喜歡在夜雨中拉馬頭琴,倒頗有情致。隻是怎麼一個人,伺候的人呢?”

恂嬪有些不好意思,“她們聽膩了臣妾拉馬頭琴,臣妾也不愛她們吵擾,便打發去禦花園外守著了。”

如懿笑著打量她,“大約你來來去去隻愛拉一首曲子。”她停一停,“可是想家了?”

恂嬪忍耐著撥了撥鬢邊的碎紅寶串珠流蘇,“臣妾不喜歡流蘇簪子珠寶花兒的,累贅!也不喜歡寬袍大袖和花盆底鞋。穿戴著它們,臣妾得慢慢走路,細聲細氣話,連轉頭都得怕耳墜甩在臉上。”她的臉上洋溢起滿滿的神往,“臣妾想家了,想家人,想草原,想草原上的牛羊。”

“所以在水裏放了蓮花燈祈求家人平安?”

恂嬪重重點頭,滿臉誠摯,“每騎著馬拿著刀,多危險!臣妾希望,希望一切平安。”

如懿含笑,“你喜歡騎馬麼?穎妃也是蒙古人,她喜歡騎馬,多烈的馬她都不怕。”

恂嬪眼睛一亮,露了幾分笑渦,“臣妾也喜歡,在草原的時候,臣妾最愛跑馬,能跑上一個白,累了便躺下來。是藍的,望不到盡頭,不像這兒,是一塊一塊的,四四方方的,看著難受。”她黯然,很快又笑,“草原上開滿了花兒,那些花兒真香,開遍了整個草原。不像禦花園的花,美是極美,可卻沒有那種熱烈的香味兒。”

如懿有些震驚,望向她的目光愈加柔和,“人人都想進紫禁城,羨慕紫禁城的富貴。你卻不是。你一定也不喜歡自稱臣妾,記著那麼多稱呼規矩。”

她懷抱著馬頭琴,低垂著臉,“那一年,臣妾不能不進宮。臣妾的父親一時糊塗,幫助過準噶爾部,才讓我們部族受了皇上的冷落。父親沒有辦法,才一定要送臣妾進宮向皇上表示悔過與忠心。可臣妾不會爭寵,不會討好皇上,不會像豫妃那樣……”

如懿看著她的黯然與失落,“不會也不必勉強,皇上不會薄待你。”

恂嬪撫弄著馬頭琴,笑意酸澀,“是啊。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這世間最好的,要付出的代價就是乖乖地坐在宮裏,像井底之蛙。乖順、聽話、安靜,沒有棱角,沒有怨言。”她秀眉一揚,頗有英氣,“當然,皇上不會薄待臣妾。因為臣妾在宮裏,就是一個讓霍碩特部安心的最好的擺設。所以哪怕當日豫妃與臣妾爭寵,臣妾也不在意。因為她不明白,她和臣妾並沒有兩樣。”她輕蔑一笑,“即便她今日失寵,皇上不也好好待她了麼?”

如懿的麵色沉靜下來,“你是個明白人,可是你活得並不甘心。”

恂嬪細長的眸子飛揚起一抹凜冽,“是。哪怕是個擺設,也會有個念想。”她的情緒有些激動,昂首間露出脖子上一條鬆石鏈子,下麵墜著的並非珠玉,而是一顆白森森的狼牙。

如懿心底一動,伸手拈起那枚狼牙,“一直聽聞蒙古部落喜歡以狼牙護身,且須得是用部落英雄親手打死的狼王之牙。百聞不如一見,你這枚可是嗎?”

恂嬪的臉上閃過一絲羞澀和慌亂,伸手扯過那枚狼牙,旋即如常道:“臣妾也不知道,旁人給的,隨便戴著罷了。”匆促間,如懿看見她的手,清瘦嶙峋,一把峭骨,隱隱凸起渾圓青色的筋脈,與她輕盈秀麗的身段麵容並不相符。就好似,她柔順馴服之下,深深隱藏的執拗且執著的性格。

恂嬪福一福身,“色不早,臣妾先告退了。”

如懿見她匆忙離去,伸手接住落下的雨水,似是自語,“你方才拉的《朱色烈》,是講述男女堅貞之情的曲子。曲傳心聲,你若思念皇上,自能夠見到。”

恂嬪腳下一滯,回頭靜靜看著她,眸中盡是幽沉的哀傷。

亭外雨水,落得越發大了。落在闊大碧綠的荷葉上,滴溜一轉,迅疾滑落。好像,一滴巨大而悲傷的淚。

時光悠悠一宕,乾隆二十六年的夏日便這般到了深處。

到了八月,皇帝照例是要巡幸木蘭,帶著朝臣、諸皇子與後宮嬪妃。皇帝雖與如懿到了見麵無言的地步,但外麵的顏麵到底是顧著的,又有皇子在。木蘭秋獮也沒有如懿不去的理由。且此番秋獮,蒙古各部王公都列位其間,幾位嫁往蒙古的公主也會攜額駙前來,端的盛大。因而皇帝也不無煩惱地對如懿:“既然蒙古王公皆在,豫妃與穎妃都是蒙古親貴出身,不可不去了。”

如懿明白他語底深意,“穎妃當時得令,又撫養著七公主,自然無不去之理。隻是豫妃,自封妃那日禁足,也有兩年了吧。除了合宮陛見之日,都不曾出來過。”

皇帝顯是嫌惡,“也罷,這次會與豫妃父親博爾濟吉特部王爺賽桑相見,她若不在,怕也不便。”

如懿頷首讚許,“博爾濟吉特部世代與我大清聯姻,若因豫妃之過而怠慢博爾濟吉特部,也不相宜。”她目光輕輕一掃,旋即恭謹垂眸,“且皇上對外,一直顧及豫妃顏麵,不曾言她失寵之事,所以賽桑王爺也還不知。”

皇帝不耐煩道:“且這次會麵眾人皆在,他們父女倆也不上什麼,見過便罷。”

如懿也不多言,微含一縷諷意,低頭飲茶。片刻,她方道:“那麼恂嬪,也去麼?”

皇帝的神色在聽到恂嬪時驟然不豫,蹙眉道:“自然是去的。”他頓一頓,若有所思,“隻是有件事,朕尚未來得及告訴她。恂嬪的父親和族人協助我大軍掃平寒部餘孽時出了意外,死傷大半,恂嬪的父親也不在了。”

早起的和風徐徐鼓入袖中,隔開了肌膚和光滑的絲緞,生起幽幽涼意。那風經了花木蔥鬱,回廊九曲,折折蕩蕩,再旋過烏黑的水磨金磚地麵,已經變得柔和了些許。窗外漸盛的陽光帶了溫熱的勁力一格格投進殿中,如浮漾的碎金漫漫騰騰,連皇帝清俊的麵容上都浮著一層金燦燦的粉光。

如懿瞧不清他的模樣,也不願去瞧。她眉尖大蹙,愁雲頻起,驚訝道:“是何時的事?”

皇帝默然須臾,“快一年了。”

如懿驚得差點跳起,到底是多年的涵養教她忍耐了下來。思忖間,那麼就是容嬪入宮後不久的事,到底也折在了那場戰事的餘波裏。她打量著皇帝,他居然瞞了那麼久,那麼不動聲色,還能對著恂嬪,一切如常。

如懿想到此節,微微地笑了。皇帝甚是不悅,“皇後笑什麼?”

如懿明眸微瞬,容色淡然,“皇上動心忍性,泰山崩於眼前而不亂。此等事情,自然不必懸於心。”

皇帝凝視她片刻,似乎在分辨她的語氣裏有多少真心的意味。片刻,他道:“恂嬪不去也不是。如今霍碩特部是她的異母兄長主持,還是那句話,人堆裏見上一眼,不知道也罷了。”他頓一頓,“去木蘭之事內務府會打點,後宮女眷事宜由令貴妃打點,你再過目便是。”他潦潦罷,起身道,“朕還有些奏折處理,你先跪安吧。”

如懿答應著出去了,彼時晨陽高升,階下草木無聲,暑氣漸漸迫人。偶爾有風經過,木葉相觸之聲蕭蕭漱漱,混作一片,恍如亂雨。如懿想,到底是要挨過夏末,到初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