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分飛(1 / 3)

是夜,皇帝便往永壽宮中來,不過略看了看嬿婉,便要往寶月樓去。

嬿婉少不得笑語嫣然,“晚膳時臣妾見有幾樣膳食精巧,想要送去寶月樓,才想起今兒是齋戒,容嬪妹妹斷不肯吃這些東西,這才罷了。”

皇帝恍然醒覺,“也是。既是齋戒之日,容嬪會徹夜誦讀經文,不見外人,朕也不必去瞧她了。”

嬿婉抿唇一笑,溫溫軟軟道:“皇上一向最將容嬪妹妹的事放在心上,今兒怎麼渾忘了。臣妾可要為容嬪抱不平了。”

皇帝不置可否地一笑,牽過她的手一並坐下,摩挲著道:“你待容嬪卻好。”

嬿婉低著曲線優美的頸,柔順道:“容嬪妹妹遠離家鄉,孤身一人,承恩已久卻膝下孤涼,臣妾也曾多年未育,很明白她的心境。由己及人,總忍不住對她好些。隻是容嬪妹妹性子孤介,不太喜歡臣妾。所以臣妾有時想對她更好些,也不知該從何做起。”

皇帝臉色僵冷,直到聽嬿婉完,才憐惜地撫著她的手,溫言道:“她的性子素來如此,待朕也是一樣。你心意到了就好。”

二人正著話,瀾翠端了茶水上來,笑吟吟道:“這是今歲新貢的鬆陽銀猴,主吃著覺得很好,所以特意等皇上來了一起嚐嚐。”

皇帝笑道:“你也喜歡這個?”

嬿婉笑容甘芳,讓人有親切的鬆弛,“雖然不算名貴茶種,但臣妾喜歡它入口回甘,平實親和,沒有高高在上的疏遠之感。仿佛鄰家女兒,品之可親。”她見皇帝隻是沉思不語,又笑道,“臣妾掌管六宮之事,但見茶葉一項,每年便支用頗大。宮中素來以飲名茶為習,若是願意多嚐嚐鬆陽銀猴之類,所費不多,亦有新味,也是不錯。”

皇帝沉吟片刻,伸手接過青玉金線茶盞抿了一口,淡淡笑道:“皇後為皇貴妃主理六宮時,一度也引鬆陽銀猴入宮,想是有舊例可循。你若願意多看看典冊掌故,想來可以安排。”

嬿婉聞言不禁有些訕訕,皇帝言下之意,便是覺她不熟悉宮中掌故了。她不覺羞赧,“臣妾愚鈍,還望皇上恕罪。”

皇帝攏過她的肩,安慰道:“你雖身為貴妃,但到底資曆尚淺,便是婉嬪與愉妃也比你久經世故,你難免有些稚嫩。但是你性子溫婉,凡事上下融洽,不嚴苛冷峻,這是你的好處。”他停一停,“自然也是皇後的緣故,她身子不好,你得多擔待些。”

嬿婉秀眉緊蹙,這才稍稍和緩些,含笑示意瀾翠遞過茶盞來。瀾翠正捧過茶盞,手中陡地一滑,一盞滾燙茶水瞬時澆在了嬿婉手上,燙起一大片緋紅顏色。

嬿婉雪雪呼痛,瀾翠嚇得傻了,跪跌在地上拚命磕頭不已。皇帝捧著嬿婉的手連連呼氣,宮人們忙亂著又是端冷水來給嬿婉浸手,又是取了清涼消腫的膏藥塗抹,一壁又急急去召太醫。嬿婉痛得滿眼含淚,隻咬著唇不話。皇帝一時怒極,狠狠踹了瀾翠一腳,喝道:“這等刁鑽憊懶的奴才,還不拉去慎刑司!”

王蟾忙答應著拉了渾身哆嗦的瀾翠下去。皇帝又安慰了嬿婉許久,本欲留下,耐不住嬿婉苦苦勸道:“皇上今夜便是留在臣妾這兒,也怕是擔心臣妾的傷勢,不能好好歇息,還不如回養心殿安寢。”

皇帝如何肯允,嬿婉又道:“皇上若實在不放心,大可留了李玉在這兒伺候。李玉本就細心周到,若有不妥,可及時稟告皇上。”

皇帝亦怕留在這兒,嬿婉事事親力親為服侍,反倒不得養息,叮囑了幾句,留下了李玉便起身去了。

這一夜養心殿中,皇帝便睡得不大安穩。本喚了婉嬪來侍寢,才一見麵,見婉嬪打扮停當,卻訥訥寡言,不覺又是惱又是笑,“怎麼?見了朕便這般怕麼?話也不肯了。”

婉嬪手足無措,“臣妾……臣妾已經多年未曾侍寢,生怕自己不夠妥當……”

皇帝苦笑道:“罷了。朕召你來,不過是因為你乃潛邸舊人,可以夜話閑聊,你既這般局促,罷了,朕叫人送你回宮吧。”

婉嬪麵皮赤紅,隻得無言告退。皇帝索然寡味,進忠在旁賠笑道:“皇上,婉嬪本就年歲漸長,不宜侍寢。不若喚了別的主來侍奉可好?”

皇帝擺手,不耐煩道:“朕何愁誰來侍寢?不過是想找個人話罷了。”進忠欲言又止,皇帝橫他一眼道,“平日裏你鬼主意最多,有話便直。”

進忠忙躬身道:“皇上,其實有個人在外候著許久了,也有話要對皇上。”

榻前一盞紫銅鶴形燭台孤然聳立,曳下瘦長的影子,越發顯得淒惶難言。皇帝慵懶道:“誰?”

進忠悄悄覷著皇帝臉色道:“茂倩。”

皇帝陡然坐起,厭煩道:“叫她早些出宮安分些,今日之事朕便不與她計較了。”

進忠趕緊趴下磕了個頭道:“皇上,茂倩,此事她若不與皇上知道,寧可一頭碰死在養心殿前的石階上。奴才見她情願一死也要上稟聽,才不得不來稟告。”

皇帝靜了片刻,緩緩道:“喚她進來吧。”

海蘭回到延禧宮中,已是中夜了。葉心服侍著她脫下半新石青色繡白玉蘭花緞麵狐毛大氅,接過她手中的琺琅透雕手爐,心疼道:“主今兒在皇後娘娘那兒留得晚,趕緊歇息吧。這手爐都涼了,奴婢去換上炭,給您再暖個湯婆子睡下。”

海蘭歎道:“姐姐受了這麼大的委屈,隻有我陪著她話罷了。你自己也瞧見了,姐姐挨了那一掌,臉上腫成那樣,也不知什麼時候能消得去。”

二人正著話,卻見永琪從裏頭暖閣轉了出來,迎上來請了安道:“額娘總算回來了,叫兒子好等。”

海蘭見他滿臉關切,甚有孝心,一時歡喜,也有些詫異,“你這孩子,這麼晚了也不回自己府裏,在這兒做什麼?成家立室的人了,也不怕你福晉惦記。”

永琪忙笑道:“今兒原是見外頭送了好些紫貂皮子和人參來,所以兒子特意挑了好的,送來給額娘和皇額娘。”

海蘭聽他提及如懿,不覺喟然憂懼,“如今你要見你皇額娘,也不大方便。這些東西,額娘自會轉交。”她看著長身玉立的兒子,不覺生了幾分疼惜之意,“看你這麼孝敬你皇額娘,也算姐姐沒白疼你一場。”

永琪有些愧疚,道:“兒子本該親自去向皇額娘問安。隻是皇額娘如今的情形,兒子也得明哲保身些。”他扶了海蘭坐下,“額娘也累了,暖閣裏兒子剛叫人添了熱炭,您快坐下歇歇。紅棗銀耳羹也剛煨好,熱熱的正好用呢。”

海蘭見他這般細心,愈加安慰,拉了他一並坐下,道:“你素來孝順,額娘都知道。”

永琪見無人在旁,躊躇片刻,低聲道:“額娘與皇額娘親厚,那也是應當的。隻是也得心些,免得惹皇阿瑪不悅。”

海蘭擺擺手,接過葉心添好的手爐捧著,溫言道:“自你出生,額娘便是無寵之人,何必在意這些。”她麵色微微一沉,有些不豫之色,“你素性謹慎,又文武雙全,你皇阿瑪便視你為第一得意之人。你明哲保身是不錯,對你皇額娘的孝心也不必盡在明麵上。可內裏,你皇額娘疼你可不亞於她親生的永璂,你心裏可得明白。”

一席話得永琪冷汗漣漣,忙斂衽跪下道:“額娘的話兒子怎會不知?隻是自三哥離世,兒子便是長子身份,不得不萬事斟酌,便有對皇額娘十二分孝敬之心,也隻敢露了三分。畢竟皇額娘與皇阿瑪不睦,兒子也不敢在明麵上太過親近了翊坤宮。”

海蘭瞥他一眼,語意清冷,“你這個想頭固然不錯。若不是你資聰穎,又謹慎微,也無今日的氣候。”她見永琪一味低頭,亦是不忍,“地上濕寒,別盡跪著了。入秋腿上的附骨疽更易發作,總是隱隱作痛,益發得心些。”

永琪下意識地摸了摸腿側,也不以為意,“太醫總是那些套話,什麼三陰不足,外邪過盛。左不過黃豆大一顆,不痛不癢的,也沒什麼。”

海蘭歎道:“你離宮開府,自成一家,雖然有福晉替你操持,自己也得事事留心。”她一頓,似想起什麼,“我聽跟著你的誠貴,你身為兄長,在書房讀書勤勉依舊,可堪榜樣,而且下了學……待令貴妃的幾個阿哥也極好。”

永琪嘴唇微微囁嚅,還是坦然道:“令娘娘協理六宮,深得皇阿瑪寵幸。兒子疼愛幾位年幼的弟弟,也是盡兄長的職責。”他略一猶豫,一雙澄澈眼眸望著海蘭道,“額娘在宮裏資曆雖深,但恩眷不隆,兒子這般做,也是希望額娘與令娘娘麵上過得去,別損了額娘的尊榮清寧。”

海蘭愛惜地撫一撫他的額頭,歎息道:“你要強周全是好,但也別為求萬全,什麼事兒都自己忍著。年紀輕輕的,綢繆太過,也損心神。再你素性要強,有什麼頭痛腦熱也忍著不,可自己身子總要當心。”她話鋒一轉,婉轉道,“上回聽你起長了附骨疽,額娘急得什麼似的,問了太醫。是先頭的怡親王父子都得過,確是不大要緊。你精於騎射,風餐露宿、騎馬射獵所致也未可知。”她著,語調一沉,有些不大好意思,“不過,太醫也,冷浴後貪涼寒濕侵襲,或房欲之後蓋覆單薄,寒邪乘虛入裏,也會成此疾。終究,你得當心你自己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