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無星無月,可以預見次日的壞天氣。
眉林背部緊貼著凹凸不平的山壁,希望能借山石的冰涼降低身體的灼熱感。箭頭已經拔出,敷了草藥,經過粗糙處理的傷口一跳一跳地抽疼著,連帶昏沉沉的腦袋也跟著疼痛滾燙。她知道自己在發燒,不敢放任自己睡下去,怕睡沉了就再也醒不過來,於是用手緊抓著一塊尖銳的石頭,在快要熬不住的時候就狠狠地紮自己一下,以此保持清醒。
這是一處斜坡上的岩洞。在逃離牧野落梅後,她撐著一口氣盡往林木繁茂、灌木叢生的地方鑽,不敢再停下來。牧野落梅放過她,不代表她的手下也會放過她。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清除自己留下的痕跡,隻能盡量往弓箭和輕功都施展不開的地方走。
即便如此,失血和疼痛仍令她失去了平素的警覺,奔逃間一腳踩空,從斜坡上滾落。雖然摔得七葷八素,但也因此發現了這處被長草以及樹根遮擋住的半山岩洞。別說已沒體力再繼續前逃,就算能逃,隻怕也逃不出那些精擅野戰的士兵追擊,她素性冒險就此藏了起來,靜待牧野落梅收兵。
幸運的是,直到夜幕降臨,也沒被人發現。不幸的是,她沒有功力護體,抵抗力大不如前,這在以前並不算什麼的經曆竟然讓她發起燒來。
焦渴的喉嚨,灼熱的呼吸,全身難以言喻的疼痛和疲憊都在折磨著她,銷蝕著她的意誌。
迷迷糊糊間,眉林仿佛又看到了滿山滿野的春花,密密的雨絲交織著,將一朵朵潔白潤得格外美麗。清新的空氣帶著二月特有的濃鬱花香環繞身周,讓人很想就這樣睡過去再也不醒來。
握著石頭的手指動了動,終於抬起,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勁,實際上卻是軟綿綿地紮在大腿的傷口上。疼痛讓頭腦稍稍一清,身體的沉重再次襲上來,有什麼東西急欲擺脫這困囚一樣的皮囊破體而出。
娘親是長什麼樣呢?她緊攫著一絲清明努力對抗著放棄的欲望,突然想到這個以前不曾容許自己去想的問題,然後便覺得整個人由裏到外都煎熬起來,從來沒有過地渴望著知道答案。
為什麼不要她?她從哪裏來,是不是也曾有過像其他人一樣的家,家裏是否還有兄弟姐妹,這些不知道都沒關係。她隻是想知道娘長什麼樣子。隻想知道這個,再多也不要了……
再多也不要了……
黑暗中眉林幹裂的嘴唇翕張著,細細地碎語,卻沒發出聲音,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呢喃著些什麼。
也許這次會熬不過去。就在她那已不能算清醒的腦子裏突兀地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驀然聽到“砰”的一聲悶響,仿佛有什麼東西撞在樹幹上,連頭頂上的岩石都似乎被震動了。危機感讓她一下子清醒過來,不自覺地收斂了濁重的呼吸。
她努力凝神屏息,卻半晌都沒再聽到響動。就在意識又要飄散的時候,一聲嗚咽突然刺破腦中越來越濃的混沌,讓她心口劇震。
窸窸窣窣的啜泣聲始終不停,惹得本來就很難受的眉林暴躁起來,不想管,又怕連累自己。不得已她隻好拖著已經快到極限的身體爬出去,在上麵找到那個黑影,也不管是頭是腳,一把抓住就往下拽。
她力氣不大,卻嚇得那人尖叫起來,從聲音能聽出是一個正處於變聲期的少年。
“閉嘴!”眉林覺得頭痛欲裂,喝出聲時才發現聲音嘶啞,如同磨砂。
那少年被嚇得立即噤聲,想要問對方是誰,卻怎麼也張不開口,也不哭了,渾身控製不住地打著擺子。
“不想死就跟我來。”眉林試了試,發現她壓根沒力氣拖動這半大小子,隻能壓低聲音威脅。
少年也不知是被嚇破了膽還是認識到對方沒有惡意,當真乖乖地跟在她身後爬回了下麵的岩洞。一直到靠著石壁坐好,半天沒再聽到其他動靜,他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救自己。心中感激,他忍不住哆哆嗦嗦地開口詢問:“大……大哥,你是哪……哪裏人?”他想,都是在逃命的,兩人認識也不一定呢。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理所當然地把對方當成了跟他一樣的戰俘。
眉林沒有回答,大約是多了一個人,她的精神好了點,伸手到腰間摸了幾個鬆果扔到少年身上。
少年被連砸幾下,雖然不重,但卻立即閉上嘴,以為惹她生氣了。過了一會兒,他才悄悄地拿起一個掉在身上的東西,摸了摸,又疑惑地放到鼻尖嗅聞。
“剝開……鬆子……”眉林沒見過這麼傻的小孩,忍了忍,終究沒忍住,頗有些吃力地開口提醒。
少年逃了一天,什麼都沒吃,早餓得頭昏眼花,聽到是吃的,也不管鱗片硌手,就悶頭掰起來。他又摸索到掉在身邊地上的鬆果,將裏麵的鬆子也一粒不漏地摳了出來。
“大哥,你吃。”就在眉林又昏昏沉沉地快要睡過去的時候,一隻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說。
原來少年一直強忍著沒吃,直到全部都剝出來後,先遞給了她。
眉林的眼皮已經沉重得快要撐不起來,感覺到對方的碰觸隻是悶悶地哼了聲,沒力氣回應。那少年等了半晌,見她沒反應,這才收回手自己珍而重之地細細磕起來。
於是在安靜的洞穴裏就聽到嘎嘣嘎嘣的聲音一下一下地響著,雖然略有些吵,但至少不會讓人迷失在黑暗之中。
磕完手中所有鬆子,少年意猶未盡地咂了咂嘴,又凝神地聽了聽四周的動靜,除了對麵人沉重的呼吸聲,再沒其他響動。他一直驚惶的心終於安定下來,於是縮了縮身子,蜷成一團睡了。
不知什麼時候,外麵下起雨來,秋雨打在樹枝草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大約是洞口開得低,空間也不大,擠了兩個人的岩洞內並不算冷。頻率不同的呼吸聲此起彼落,仿佛終於有了依存。就在一切都歸於平靜的時候,“砰”的一聲,像是又有什麼東西狠撞在上麵的大樹上,震得石縫間的泥土簌簌地從頭頂掉落。
本來就入眠不深的兩人嚇了一跳,同時睜開眼睛,就算是在黑暗中也能感覺到彼此心中的震驚。
雨越下越大,洞頂上再沒傳來聲音,少年坐不住了。
“大哥,我去看看。”他擔心是其他同伴,如果受了傷,再這樣被雨淋下去,隻怕凶多吉少。
“嗯。”眉林也有些不安,暗忖:難道又有人從上麵失足落下來?要真是的話,這裏隻怕不能久藏。
少年出去,沒過多久,又拖回了一個人。夜色黯沉,什麼都看不到,眉林隻是覺得有寒涼的雨霧被挾帶進來,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他還沒死。”少年說,一邊努力地給那個人揉搓冰冷的手腳,“他的衣服都濕透了,也不知道傷在哪裏。”
眉林沉默,感到被人這樣聒噪著,身上的不適似乎沒開始那樣難以忍受了。身體仍然發著燙,傷口也仍然抽痛著,但是現在不是她一個人,黑暗再不能將她無聲無息地湮沒。
“太冷了,這樣下去他會死的……”少年在喃喃地念著,然後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給他把濕衣服脫了。大哥,咱們仨擠擠吧,這樣暖和點。”說著,他拖著沒有聲息的男人往眉林那邊擠去。
眉林沒有避開,在粗略判斷出最後被帶進來的那個人沒有危險性後,當真挪動著身子靠了過去,與少年一左一右夾住了那人。在這種時候,她並不介意將自己滾燙的體溫傳給其他人。
一隻細瘦如雞爪的手從那邊伸過來,攬住了她的肩膀,讓三人更緊地依靠在一起。肩膀的傷處被攫住,劇烈的疼痛一波波襲來,眉林卻咬緊牙哼也沒哼一聲。一是疼痛可以讓她保持清醒,再來就是這樣與別人分享生命的感覺,讓她不由得貪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