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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恩深似海恩無底,義重如山義更高。

芳草漓漓,接天連葉一片碧。陽關古道,浸透著一份現代沒有的蒼茫,看不到盡頭的青翠,自道路兩旁延伸到蔚藍的最低線。渺無人煙的綠地,有著空蕩蕩的自由,風過時卷起稀疏幾點翠綠,片刻便消失於蔚藍天際。

什麼是海闊憑魚躍,什麼是天高任鳥飛。或許,一切都隻是自己的錯覺,但此情此景,她真的感受到了自由,感受到天地之廣,生命之深。離開了,真的離開了……

範物理握著韁繩,低頭看了看懷中的杜十娘,感到她沉沉地靠在自己胸前,帶著白紗的麗容隱約含著倦意,無法看到那麵紗下的眼神。她此刻的心境真的如此寂靜嗎?他很想知道,終於真正踏出悒翠院的她,此刻是什麼心情,但,她不說,他也就不問。

想起清晨,在鴣母愕然的目光下,他帶著杜十娘從悒翠院出來。拜別了十娘的姐妹,兩人便同坐一騎走在了北行的路上,雖然沒有策馬飛奔,但也不曾停下歇息。自始至終,杜十娘都是一派的寂靜悠然,即使在那勢力鴣母想要反悔的時候,她依然隻是不急不迫地說道:

“十娘在媽媽家中十年,所致金帛,不下數千金。今日之事,又是媽媽親口所訂,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逾期。倘若媽媽失信不許,李郎持銀去,十娘即刻自盡。恐那時人財兩失,悔之無及。”

明明是以死相逼,十娘偏偏將這番話說得輕描淡寫,仿佛事不關己一般。淡然的神色,卻有著絕絕的意味,字裏行間透著一股堅毅,一份錚然。使得那鴣母隻得歎息放人。

渴望離開的究竟是杜十娘還是範物理,無法說得清。她,太從容淡然,太鎮定自若。而範物理,卻有些左顧右盼,略顯緊張,不知在擔心什麼。隻知道,他們一直沒有停留,甚至留意路邊道旁的風景。棕色彪馬或緩或急地走在小徑上,空無一人的道路,隻聽見身下馬蹄清脆的‘得得兒’聲,顯得清寂。

一馬兩人,一路無語。

行至瓜州,已是傍晚時分。他們便舍陸從舟。講定了船價,範物理便攜杜十娘一起進了船艙。點燃燭火,杜十娘解下頭上的麵紗帽,放於矮桌之上。抬眼,看看李甲,然後輕輕地笑了笑,那笑容帶著點倦意。

“這一路上四顧有人,說話不便,現下獨據一舟,且已近江南,就無需避忌了,我與十娘暢飲幾杯如何?”範物理笑著說道,隨即斟酒兩杯。

古人嘛,把酒話知音這套似乎很流行。他得入鄉隨俗。

“好啊,我亦久疏談笑了。”杜十娘盈盈一笑,舉杯說道。語畢,之手掩麵仰首一飲而盡,眼角眉梢盡是笑容,淡淡的,卻很暖。

“咳咳……咳……”範物理閉著眼睛一口灌了下去,心想人家一介女子都一口幹盡了,自己怎好意思一點一點喝。二十年來,他隻在高三畢業時的同學聚會上,象征性地喝了一點點,哪裏抵得過這古時的一尊嗆口酒,才下喉嚨便昏天黑地咳了起來。

天啊,怎麼這麼辣……

“啊,李郎……”杜十娘連忙起身,一手挽袖,一手輕拍範物理的背。“怎麼喝得如此之急……”

急?要不是你先一口喝完,我急什麼!

範物理想反駁,開口卻是滿喉滿口的辛辣,於是又開始另一回合的幹咳,一口酒,被他咳出大半。

“嗬嗬……”杜十娘看見如此狼狽的李甲,不由得掩口笑了起來。

“很好笑?”範物理咳夠了,漲紅著一張臉,說道。

“嗯,啊……不,不好笑。”杜十娘坐回自己的位子,微微點頭,努力忍笑地說道。

“算了,我看這酒也是過期的,別喝了……”範物理說著收了杜十娘麵前的酒杯,連同自己的杯子一起放在桌子一旁。

杜十娘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抿了抿,忍著沒笑出來。酒過期?傻子也知道越是陳年老酒越香濃吧。這個李甲,不會喝酒便罷,竟然編得出如此荒唐的理由。

“十娘,有件事,我必須和你說明。”範物理緩緩說道,神色有些嚴肅。

“嗯。”

“我現在,是通緝犯。”範物理定定地看著杜十娘的眼睛,那黝黑深邃的眸子中,沒有膽怯,沒有恐慌,有的,是三分驚訝和七分憂慮。範物理笑了。

“無需擔心,我們的行蹤,無人知曉。隻要以後行事小心謹慎些就行了。”眼中流瀉出濃濃的溫柔,範物理輕聲說道。

“這……何時的事?”杜十娘緊簇著眉,有些無措。太突然了,讓她一時理不清頭緒。一省布政司之子,會被通緝,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布政司本人被革職查辦,禍事連累九族。這麼說來,朱暤天他……

“如果十娘要知道前因後果,恐怕就不是我能說得清的了。即使我說了,你也不見得懂,即使懂了,也不會相信。”範物理緩緩說道,目光停留在自己交握的手指上,沒有看杜十娘的神色。

真正的李甲已經回到浙江的家中,而他這個假李甲自然是要被通緝的。如若不是那舊日同窗柳遇春摒著與自己的交情,是斷然不會透露於自己知曉的。那日,他為了按照曆史的發展,將自己與十娘的情意盡數告知了柳遇春。柳遇春在感動之餘,便告知了他這件事。想來也算是天助吧。

他知道,要讓她接受自己的真正身份是多麼的難,而且,何必接受?他總要回去,回到沒有她的時代。沒有她的時代……心痛,在瞬間湧上心頭,盈滿雙眼。刺痛的眼,不得不閉上,卻掩不去眉宇間的哀。

看到杜十娘眼中,竟是濃鬱的愁容,不忍,也不願再問什麼了。木已成舟,又何必再詢其根底。況且這根底,她再清楚不過不是嗎?朱皞天,果然辦了李布政!

“無妨,通緝犯也好,布政之子也罷。杜十娘,此生隻伴李郎一人。”杜十娘笑了笑,顯得雲淡風輕。她此時的神情,讓範物理想起她在悒翠院對鴣母以死相逼的一幕。也是這麼的輕描淡寫,同時含著徹然的堅決。因為說得坦然自若,於是顯得理所當然,仿佛不容反駁的真理,便讓人置疑不得了。

杜十娘,果然是個錚錚風骨的女子。

伴他一生?也許……不是不可能吧。留在這裏,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他不知道,夢想和現實的距離,他沒有機會衡量。他明白,愛情僅僅在沒有柴米瑣事相纏時才顯得美麗。他更加明白,留在這裏的想法是多麼的天真和不現實。更何況,他是個逃犯之身……

然而此刻,他隻想要留住她的笑容,柔美清麗的笑容……

“十娘,今江清月明,深夜無人,可否為我輕歌一曲?”

“嗯。”杜十娘輕輕應了一聲,想是他心中不安,欲借緩調清音,疏解鬱塞之意。

杜十娘緩緩開喉頓嗓,取扇輕拍,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雜劇上的‘狀元執盞與嬋娟’一曲,名為《小桃紅》。

聲飛霄漢訟皆駐,響入深泉魚出遊。清雋的嗓音,合著柔和的曲調,仿佛風吟鸞鳴一般,有著蕩人心魂的醉意。柔亮的音律,烘出水麵之上的層層暖意,帶起矮樹低叢的輕輕蟲鳴,和著清音,緩緩逸散在無痕的渡口江麵……

翌日清晨,江麵忽然狂風大作,彤雲密布,似有大雨傾盆之勢。因這大風阻渡,各個輕舟皆泊在渡口無法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