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星湖
篝火熊熊,夜風呼嘯著從頭頂石隙間刮過。
取箭,清理傷口,上藥,包紮,陰九幽的動作有條不紊,一氣嗬成。打下手的是夏姬,她心極細,即便是在擔憂宇主子的情況下,仍然將一切準備得井井有條,連包紮傷處的幹淨白布以及燒熱水的器皿也一早準備著帶在馬車上。
燕九的傷均不在要害,箭頭無毒,也無倒刺,處理起來比較容易。便是如此,在拔箭的時候,她仍然痛得數次慘叫著醒轉又暈去,連夏姬都不忍地別開了眼,遞濕布的手不自覺地打著顫,陰九幽卻眼睛都沒眨一下,手下沉穩而麻利。
車夫照看著馬和馬車,宇主子則抱著被夏姬用羊奶喂飽的小陰澈背對著他們側倚在火邊毯子上。
“陰九幽,成仙成佛沒什麼好。”伸出一根指頭逗弄著大睜著眼看著他的小娃娃,宇主子突然開口,這一次竟是毫不客氣地直呼其名。
陰九幽正在給燕九包紮最後一處傷口,聞言沒有任何的停頓,直到一切妥當後,才淡淡道:“在下並不想成仙成佛。”
手放進盛熱水的盆中,血跡緩緩暈開,他利落地洗幹淨了手上的血,又擰了濕巾為昏迷不醒的燕九擦拭去裸露在外的肌膚上的血痕和汙跡。
小陰澈在宇主子的逗弄下格格地笑了起來,絲毫不知道自己娘親正在受難。
“那就好,否則本人隻好帶走我家九兒母子,以免她影響到閣下的修行了。”宇主子不疾不徐地道,像是在和好友閑聊,而非是準備拆散人家一家人。
夏姬將血水倒了,又換上幹淨的清水,然後擰了條布巾給陰九幽,聽到宇主子的話,不由偷笑。
陰九幽卻不為所動,用幹淨的布巾為燕九擦了額臉上浸出的冷汗,仔細到連後頸也沒放過。然後為她穿好衣服,用柔軟的毯子裹了抱在懷中,向夏姬道了謝。
“你此番以身作餌,不就是為了破我定境?”目光沒有離開懷中女子因失血而蒼白的臉,他輕聲道,生怕將她吵醒,然後又要承受無盡的疼痛。
宇主子掃了眼到遠處去倒水的夏姬,眉角浮起一抹連他自己也沒察覺到的柔和,“一半。”他說,“還有一半原因……”
夏姬回來了,他停了下來。
陰九幽也沒再追問下去,一是沒好奇心,再來就是他基本上能猜到那未說完的話是什麼。
是無聊。一個找不到對手,生命又長到時間盡頭的人,唯一陪伴他的是寂寞,又或者說,連寂寞都沒有,這樣的人做任何損人不利己的事,不是因為無聊,是為了什麼?
思及此,他竟然想歎氣。
一時靜極無言,小陰澈玩累了就這樣挨著宇主子睡了過去,夏姬跪坐在火邊,在陶罐裏加了水、肉幹熬湯,又掰碎了烤饢丟進去一起煮。很快,香味便隨著沸了的水飄散開來。
燕九臉上漸漸泛起紅潮,開始說胡話。
陰九幽伸指輕輕撫平她緊皺的秀眉,心中竟是從未有過的柔軟。想起白日險象環生的情景,想到剛才看到的傷痕累累的身體,他不自覺收緊了手臂。
是緣是劫,是夢幻還是泡影,他都認了。這一次,他清楚,非關責任。
夏姬端來一碗煮好的肉糊糊,他接過,然後放在身旁,用勺子攪得微溫了,這才叫醒燕九。燕九神誌不清,隻吃得兩口,便不肯再吃,陰九幽欲勸,她索性將臉埋進了毯子中。
陰九幽無奈,隻好自己將碗中剩下的解決掉。他性格素來放蕩不羈,便是跟著了塵遁入空門之後也從不刻意守戒,何況如今已非佛門中人,更不會執意茹素。
另外一邊,夏姬伺候著宇主子吃過,又端了碗去給車夫,之後自己才吃。她吃過後,也不打擾誰,隻是把碗和罐子等都收拾妥當後,便蜷著身子在宇主子腳邊睡了,以方便照顧一大一小兩人。
陰九幽沒有睡意,便照看著火,以免熄了。在這高原野外,夜晚若沒了火,普通人隻怕要凍死。另外,也能防著狼和其他獸類的接近。
“殿下……”正當其他人都睡沉了的時候,燕九突然輕喊。
陰九幽微愕,收回看著火焰的目光,垂眼,這才發現不知何時,燕九竟然睜開了眼睛,眼神清醒。
“怎麼?哪裏痛?”他摸了摸她的額頭,發現仍然滾燙著,眉不由微皺。
燕九顯然很喜歡他的撫摸,側臉貼上他手心,然後微眯了眼。
“到處都疼……”她輕輕道,“殿下,今晚沒下雨吧?”
“嗯。”陰九幽應,發現她的反應和平時不大一樣,稱呼也是很久以前用過的,不由有些怪異。
“我睡不著,你帶我去外麵坐會兒可好?”燕九雖然揚著唇角,秀眉卻擰得死緊,顯然正承受著劇烈的疼痛。
陰九幽沒有拒絕,隻是用毛毯將她裹得嚴實了一些,這才抱起她往外走去。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一個不知名的大湖邊的亂石灘中,因著巨大的石頭遮擋,既能遮風擋雨,又能隱匿行跡。馬車停在入口處,既能放哨,又能防禦。
陰九幽抱著燕九走過去的時候,驚醒了車夫,見他們要出去,本想跟在後麵保護,被陰九幽阻止了。
剛一出亂石灘,冷風便迎麵刮了過來,燕九因著發燒,不覺得冷,反而舒服地呻吟了一聲。陰九幽卻不敢讓她吹著,將她的臉往自己懷中又攏了攏,然後找了一個避風之處麵湖坐了下來。
湛藍的夜空,碩大的星鬥,全部倒映在鏡般的湖麵上,天地間仿佛全是星光,身周長草茂盛,隨風而舞,在沉靜的夜中發出沙沙的響聲。
“殿下,這裏的星星比草原上的都大。”燕九靠坐在陰九幽懷中,頭倚著他的肩,輕輕道。
陰九幽沒有應,隻是揉了揉她的頭。
“我六歲去的黑宇殿……”燕九喜歡他親昵的動作,因疼痛而擰緊的眉微微鬆開,眼睛則滿是憧憬地看著與湖相接的天空,“那時候訓練很艱苦,也常常受傷,比這次嚴重的也是有的……”
“受傷的時候不敢睡覺,就到屋外去看星星。草原的星星很多很密,被它們包圍著,就覺得自己不孤單了。”說到這兒,她微微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