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至今都還記得六年前軍營中傳來春行戰死的消息時,她是什麼樣的心情,就像是人立於平地,頭頂還有耀眼的太陽,她卻忽然被滔天巨浪擊倒。
明明半日前,軍營才傳來捷報,說匈奴不敵他們,他們勝利了!
她都想好為父子三人接風洗塵了。
可就短短半日的功夫,還是那個報信官,說得卻是截然不同的消息。
他哭著跪在地上,說她的春行死了,說他們的少將軍沒了。
她不信,她如何能信?可事實就是如此,春行被匈奴人萬箭穿心而死,為的是救他那不服軍令讓自己置身險境的弟弟。
她相信春行是心甘情願的。
他一直都是一個好哥哥,若他們兩兄弟真要死一個,春行一定會義無反顧選擇自己赴死。
侯爺也讓她不要怪他。
如果沒有他,或許他們根本不能勝利,是他不同尋常的作戰手法讓他們父子讓大漢的將士讓雍州的百姓多了一個喘息的機會,如果沒有這個機會,也許匈奴人的鐵騎早就踏平雍州了。
那個時候,他們都得死。
可她怎麼能不怪?明明可以都活著的,明明她的春行不用死的,為什麼要這樣任性妄為,為什麼不服從軍令?
為什麼……
為什麼!
燕氏心如刀絞,偏偏舍不得讓趙錦繡察覺,她的手指緊扣著膝蓋,壓抑著情緒和趙錦繡說,“好了,今天玩了這麼久,你也累了,先回去歇息,若餓了就讓人給你傳膳,等晚上你謝伯伯來了,再過來吃飯。”
她掩飾得太好。
好到趙錦繡都沒有察覺,她乖巧答應,起身後便習慣性地去牽謝池南的袖子,可手指還未碰到謝池南的衣袖,他就已經霍然起身往外走去。
少年身高腿長,走得很快,趙錦繡怕燕姨瞧見又得和他置氣忙快走兩步死死拉住他的胳膊,逼著謝池南和他一道離開。
謝池南被她抓住胳膊,掙了下沒掙開,皺眉看她,她卻沒看他,隻和身後的燕氏打招呼,“燕姨,那我們先走了,您快去午睡吧。”等走到簾外,離開院子,沒了旁人,趙錦繡這才鬆開謝池南的胳膊,見少年側臉沉默,她也有些不高興,“謝池南,你剛剛又想丟下我!”
她最討厭被人丟下了,尤其丟下她的這個人還是謝池南。
不過今天還是有收獲的。
燕姨明知道那是謝池南買的糕點卻收下了,代表燕姨對謝池南也沒那麼討厭,雖然剛剛燕姨猶豫了很久,但總歸也算是一個進步!趙錦繡這樣一想,便又高興了,她跟人提議道:“等過幾天,我們一起去給燕姨做頓飯吧。”
“我這幾年廚藝精進不少,一定不會像以前那樣讓燕姨食不下咽的!”
她跟謝池南從前就愛給燕姨做飯,隻是他們兩人哪是做飯的料?每次做出來的東西,難看不說,還難吃……燕姨每次都對他們都無可奈何,最後嚴令禁止他們再進廚房。
她想,要是她和謝池南一起給燕姨做一頓飯的話,燕姨也會高興的吧?她高興了,謝池南心裏的負罪感或許也就能減輕一些了。
趙錦繡越想越起勁,一邊想著該給燕姨做什麼菜,一邊跟著嘟囔出聲,“燕姨喜歡吃龍井蝦仁還有剁椒魚頭,回頭讓廚房去外麵挑些新鮮的,還有謝伯伯……”
“夠了。”少年沙啞又冷肅的聲音打斷了趙錦繡的聲音。
“嗯?”趙錦繡還沒有發現他的不對,疑惑抬眸,“怎麼了?”
“趙錦繡。”
謝池南駐步低眉,他此時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下頜的線條也帶著幾分成熟的冷毅,他就這樣看著她,啞聲說,“不要再做這些事了。”
“為什麼?”趙錦繡不解。
她怕他不知道,又揚起一個笑解釋道:“謝池南,你不知道,昨天你走後,燕姨一直看著你離開的方向,她心裏是有你的,隻是需要時間,我們慢……”
“所以呢?”
謝池南打斷她的話,“所以我做過的那些事就可以被抵消嗎?所以我哥他能回來嗎?所以小回可以擁有他的父親,嫂嫂可以找回她的丈夫嗎?爹娘可以重新擁有他們最驕傲的兒子嗎?”
“趙錦繡……”
他看著腳底下的影子,聲音啞得不成樣子,像那穿不過樹葉的陽光,支離破碎,“他回不來了,我也回不去了!現在這樣就挺好的,你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打破現在的平衡。”
小道前後都沒有人,隻有樹枝上的鳥兒依舊沒有煩惱地歡快叫著。
趙錦繡看著眼前的謝池南,遲遲都不曾出聲,她臉上的笑是一絲都沒了,張口欲言,一時竟發不出聲,過了好一會,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所以你是覺得我在多管閑事?”
因為不敢置信,她的聲音都透出了一絲怪異。
謝池南看著趙錦繡嘴唇囁嚅了幾下,卻什麼都說不出,他隻是在她的注視下低下了頭。
他的沉默讓趙錦繡的心越來越沉,有那麼一個瞬間,趙錦繡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她從來沒有對別人這樣耗心耗力過,因為他是謝池南,因為他是她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她才想幫他。
她想讓燕姨不要那麼討厭他,想讓他心裏的負罪感可以少一些,再少一些。
她心心念念盼著他能越來越好,可這個人卻覺得她多管閑事,覺得她打破了他們之間的平衡。
平衡?
什麼是平衡!
活成這個死樣子,就是他想要的平衡!
趙錦繡心裏仿佛湧著滔天怒火,她想和他好好吵一架。
“謝池南。”可她才喊出他的名字,眼淚就不爭氣地往下掉,她不想這樣的,可好像麵對謝池南,她總會變得特別軟弱,他不理她丟下她說話重一點,她都能難過的要死。
可她還是不想在此時和他示弱。
就像小時候一樣,她抬起胳膊狠狠擦著臉頰,也不管會不會擦疼了。
眼淚擦幹了。
她站在謝池南的麵前,即使眼圈通紅也不曾移開視線,此時的趙錦繡是倨傲的,疏離的,甚至是有些冷漠的。
她問他,“你覺得什麼是平衡?你覺得他們的冷漠、厭惡可以減輕你的負罪感?還是你覺得隻要他們一直這樣厭惡你,你就解脫了?”
“這就是你所謂的平衡?”
“可你覺得你變成這幅樣子,謝大哥在天有靈會高興嗎?”
“他舍棄自己的命把你護了下來,不是為了讓你變成這樣的!”
“你以為他沒想過後果嗎?他有未盡完的孝道,有沒有達成的目標,還有即將臨盆的妻子未見過的兒子!可他還是去找你了,你以為他是為了什麼?”
“他是相信你!”
“他相信即使這個世上沒了謝春行,他的弟弟也能替他完成那些沒做完的事!”
“謝池南,你活下來了,就該承擔起你該承擔的義務!你該孝順你的爹娘,保護你的嫂嫂和侄子,成為一個對大漢有用的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你覺得對不起謝大哥,那就替他一起好好孝順你的爹娘,照顧他的妻兒!”
“你跟我談平衡,你有什麼臉說這樣的話,好好活著才是活下來的人該做的事,而不是像你這樣一味地逃避!”
趙錦繡活到現在從未和誰這樣針鋒相對地說過這樣的話,從前的趙錦繡不需要,後來的趙錦繡不再要。
她的聲音都啞了,挺直的脊背也因為心中的疲憊而被壓彎了一些,她看著他,語氣失望又疲憊,“謝池南,我原本以為是燕姨過不去,是她害你隻能變成這副樣子,可我現在發現我錯了,所有人都在向前看,燕姨也在改變,隻有你永遠停滯不前,把自己畫地為牢,困死在過去的回憶裏!”
“謝池南,你真……”
看著眼前的少年,他低著頭,肩膀都仿佛被壓垮了,這讓原本高大的少年也變得矮小起來,此時陽光依舊很好,頭頂樹葉蔥鬱繁茂,可趙錦繡卻看到謝池南臉上的蒼白。
“讓我失望”四個字卡在她的喉嚨裏,她終究還是舍不得這樣對她的少年,她隻是不再看他,越過他徑直離開了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