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我們是英雄(3 / 3)

陳子忠被最後一輪炮擊震瞎了眼睛,屏氣聆聽著,他跪在地上在灰土堆裏找手雷,找武器,可什麼也找不到,隻聽到美軍衝鋒的聲音,聽到一個又一個戰士搖搖晃晃站起來,抱著手雷一次次把他們炸退。最後一個是丁儒剛,他拿著爆破筒躍下陣地,栽進敵群。七八名美軍從他手裏奪過爆破筒,想扔,這時爆破筒爆炸了,隔著三名美軍,躺在地上的丁儒剛輕得像鵝毛,嗖地飛起來,墜在陣地上。他嘿嘿一笑,說:“忙活半天就是不想讓老子陪你們死?”他暈倒時背後插著兩把刺刀。

陳子忠聽到四周傳來急促腳步聲,有人喊:“還有活的嗎?”“同誌們,我們來支援你們了!”他雙手在灰土堆裏亂摸,找家夥,大罵:“娘的,學老子那套,想詐我,做夢!”

幾個人圍在陳子忠身邊,檢查他身上的傷,陳子忠的雙拳毫無章法打出去,用腳踹,用頭頂,隻恨身上沒留下最後一枚手雷。

有人認得他,喊他陳排長,是自家弟兄,是你的同誌,你看清楚,有人伸手在陳子忠眼前晃,說他怕是看不見了。美國鬼子說漢語沒那麼流利,史蒂文森說話也有股大舌頭味,陳子忠仍端著拳頭,說你們是誰,哪個部隊的?那人就說部隊番號,說我是2營2連連長,來朝鮮之前咱們喝過酒,你那會兒說打完仗回家種地,你種的瓜個頂個尕尕甜。

“同誌!”陳子忠渾身的氣力似都散盡了,癱在地上,說,“幫我打鬼子,抓那個史蒂文森,要活的。”

“放心吧,遊擊隊還剩多少人?”

陳子忠怔了,他更想知道有多少戰友活下來了,於是他開始點名。

悲壯淒涼的吼聲在硝煙彌漫的陣地上空激蕩:“葛勝!丁儒剛!蘇浩然!何大力!……”

沒有人應聲,連一聲垂死的呻吟都沒有。

陳子忠笑了,眼淚嘩嘩直流,他仍在點名:“吳小毛,青麵獸,侯瘋子,金大鑫,牛金寶……”

一聲呼喚便激出增援戰士的一片淚花,那麼多大名鼎鼎的戰鬥英雄,那麼多鐵血鋼骨的好男兒,就這樣走了,他們走得轟轟烈烈,頂天立地。

陳子忠把遊擊隊所有指戰員的名字都點了一遍,最後戳著自己的胸口說:“陳子忠……誌願軍遊擊隊第三分隊、第二遊擊隊分隊的人都在這兒啦。”

陳子忠雙手向四周一抹,他說的不僅是陣地,說的是整個朝鮮。

帶著哭腔的悲號拔地而起:“同誌們,跟我上,為戰友報仇!”

葛勝又賭贏了,這一仗成為遊擊隊在朝鮮的最後一仗。他們指揮的誌願軍第二、第三遊擊分隊離開大部隊時共有三百九十八人,後又補充了八十七人,此戰過後,共有六人生還,他們是陳子忠、葛勝、丁儒剛、蘇浩然、趙君如、侯雙喜。這六人除趙君如受了輕傷被陳子忠擊暈,丟到遠離陣地的地方,保護起來,其他人均是重傷。

野戰醫院從此多了一個愛點名愛發脾氣的陳子忠。大夫和護士們從來沒見過連級幹部受傷竟然受到如此重視,營長、團長、師長、軍長,一級不落,就連誌願軍司令部也派了專人慰問。他們帶的禮物也很奇怪,常人探望傷員也就是帶著水果和罐頭,可探望他的首長個個都拎著酒,白酒、啤酒、洋酒,還有成條的香煙。一名大首長在探望後指示野戰醫院院長:無論想什麼辦法也得治好這個人,這裏條件不好,轉到國內醫院,國內醫院治不到,我送他去蘇聯。

首長特批陳子忠可以在醫院喝酒,幾十位首長探望過後,病床下擺滿了酒,護士們尋思,夠他喝幾個月的了,沒想到不到三天酒瓶子就底朝天了。

喝酒的陳子忠不理人,把酒瓶子舉過頭頂,說幹了,吳小毛,等我病好了,給你刻塊石碑;來,金大寶,1班在侯瘋子手裏是好樣的,在你手裏也是好樣的;再來,青麵獸,你個狗東西到底叫個啥,給我托夢好不好,好不好哇?

每到夜裏護士們便可以看到傷痕累累、眼睛纏著紗布的陳子忠舉杯邀英魂。

回國前陳子忠的眼睛好了,也能下床了,護士們每天提心吊膽地守著藥庫,即便這樣他也總能偷到一兩瓶酒精,就那麼不兌水,空嘴喝。

病好了一大半,陳子忠自己轉了病房,非要和丁儒剛、葛勝一個房間,說是貓在一個戰壕裏的戰友就得住一個病房。葛勝內髒受傷喝不得酒,陳子忠就和丁儒剛喝,他們把各病房劃拉了遍,找了十幾瓶,要喝個痛快。

丁儒剛第一次在陳子忠喝酒時候沒有瞪眼,第一次陪他喝了個酩酊大醉。

陳子忠也醉了,抱著丁儒剛說:“咱們哥倆第一次喝得這麼痛快,我早說了,回國去我家,在戰場咱們用槍下酒,回去用我種的瓜下酒。”

丁儒剛說:“好,好,好,美國鬼子的炮彈炸不死我,還怕你個爛西瓜?”

葛勝躺在床上哼哼:“我也吃瓜。”

陳子忠拿眼斜他:“滾你娘的蛋,不喝酒,沒有瓜。”

臨了陳子忠說:“老丁,這酒越喝越甜,我沒喝夠,也沒跟你處夠。咱們回國天天喝,頓頓喝,好不好?”

丁儒剛說:“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殤。”躺下睡了,丁儒剛又說,“永別了,屬於戰爭的,一切威風堂堂的大場麵。”

陳子忠想不到第一次和丁儒剛酩酊大醉竟會成為最後一次。丁儒剛提前出院,去戰俘營看望特遣隊的俘虜,特遣隊大部被殲滅,帕特裏奇頑抗時被當場擊斃,史蒂文森受傷被俘。史蒂文森至今躺在醫院,一言不發。

丁儒剛想了解特遣隊的戰術戰法,到戰俘營時戰俘正趕上午飯,一名戰士陪著丁儒剛在食堂轉了一圈,恰好看到了弗裏曼。弗裏曼回到朝鮮北方的戰俘營後患上了嚴重的戰爭恐懼症和狂躁症,最近幾天病情緩解,得以準許在食堂進餐。丁儒剛上前大大方方伸出手,說戰爭結束了,握個手吧。弗裏曼看著他,病情忽然就發作了,躥起來,用叉子刺穿了他的喉嚨,戰俘的飯盒裏濺滿了猩紅滾燙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