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喬依然表現出良好的教養,道謝後接過杯子捧著,目光不由落在白色繪有青花的瓷杯邊沿,那裏缺了一小塊,看上去有些年月了。他從未想過一個妓女竟然會過這樣拮據的生活。這屋子雖小,卻收拾得極幹淨,並沒有妓女常有的頹廢煙酒味道,也沒有她身上那讓人反胃的香水味。布簾隔著視線,但不用想,那點地方隻夠放一張床。
看他捧著水杯,卻並不喝,吳桂蘭眼中有著看透的笑意,也不是如何在意。比起以往接的那些客人,這個男人算是對她最尊重的了,她也並不期待他會對她另眼相看。她是出賣肉體的女人,這本來就是一個事實,用不著把自己看得有多清高。
“昨晚嘉嘉一直和你在一起?”沉吟了半響,林修喬狀似隨意地問。一想起今天早上嘉嘉撲到他懷裏痛哭失聲的樣子,他就心痛不已,偏偏她又死活不開口,這才讓他不得不另想辦法。而眼前的女人是他目前唯一能找到的線索,自然不能輕易放棄。
吳桂蘭一聽,立時反應過來,原來他一直沒有放棄從她這裏知道那妞兒的事,也沒多想,當即和他挑明了道:“不瞞你說,昨晚的確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不過除了以為自己被感染上艾滋病毒外,她並沒有什麼損失。所以,勸你還是不要再追究下去,我沒什麼好告訴你的。”說這些話,還是看在那五百塊錢的分上,不然她會直接趕人了事。
“艾滋?”林修喬心中升起不安,沒想到嘉嘉和自己碰上了同樣的問題,“為什麼?”他不認為嘉嘉會像自己那樣在外麵亂來。
吳桂蘭笑,抬起自己的右手,手心向上伸到他的麵前,“我不小心受了點小傷,她的傷口沾到了我的血。你最好是帶她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看到在那有著厚繭,不似一般女人嬌嫩的掌心上橫著的一道寸許長未經過處理的整齊傷痕,林修喬的眉糾結起來。
這個女人真是一個禍害!
竟然……懷孕了?!
看著驗孕紙上出現的兩條明顯紅線,吳桂蘭無法置信地瞪大了眼,她每月都有吃長效避孕藥,接生意的時候也都做好防護措施,怎麼可能?
也不知走什麼黴運,自上次多管閑事之後,這兩個月生意奇差,不是正在談的生意被人搶走,就是遇到警察,有一次還被抓進局子裏蹲了一晚,最後是繳了幾百塊錢才被放出來。就是這樣也能懷上?
早上起來剛泡了麵準備應付一頓,卻突然犯惡心,這讓她心中稍稍打了個突。這幾日都是這樣,每天早上起來都會想吐,而且倦得厲害,一坐下就想打盹。之前隻當是由於收入銳減,心情不好,便也沒太放在心上,但如今靜下來仔細一想,她的那個好像有些日子沒有來了。做她們這一行的,對這種事特別的敏感,既然起了心,自然會馬上想要弄清楚,以便盡快做出應對措施。於是顧不得吃麵,她跑去藥店買了驗孕紙,打算先自己確認一下。
而如今看這紙條,好像是真有了。
將紙條丟進廢紙簍裏,她怔怔地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想著這讓人措手不及的事。其實在做這一行的時候,看得多了,自然會有該有的心理準備,但有是一回事,而真正懷上又是另外一回事。
真他媽的,也不知是哪個男人的。
吳桂蘭有些惱怒地喃喃罵了一句。她可不打算為那些在外麵亂搞的王八蛋弄個野種出來。幾乎用不著考慮,她們一旦懷上便隻有一個解決方法,那就是去私人診所做人流。而她,自然也是從頭至尾都沒有過要留下這個孩子的想法。
次日一大早吳桂蘭便來到了那個其他姐妹常去的診所,天冷,診所還未開門。她在外麵站著,打算等醫生來。素著臉的她看上去比化妝後要年輕許多,淡淡的眉,單眼皮,眼角微挑,唇色蒼白,沒有狐媚的勾人,卻清清秀秀的,不說話時就像一個剛從鄉下進城裏的純樸女孩。事實上她年紀也並不大,臘月裏才滿二十二,可是做那一行已經有兩年多了。
天空突然飄起雪來,先還是細細的像鹽粉一樣,不一會兒就變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密密的,漸漸迷了人的眼。
吳桂蘭依然穿著她那件袖口和下擺都磨得有些毛糙的舊大衣,一向披著的頭發紮了起來,圍了圍巾,雪花落在身上和發上,並不會馬上化去,而是漸漸堆積起來。她覺得腳有些僵冷,隻能不時地在原地跺跺,然後從袋中抽出始終冰冷的手放到嘴邊嗬氣。
開始做這一行的時候她不滿二十,剛從牢裏出來,身上沒有一分錢,還欠著一個老鄉的賬,而英妹兒又恰在此時考上重點大學,學費對於家裏來說就是一個天文數字。吃夠沒文化的苦,她不願意自己的弟妹們再如她和爸媽一樣,於是便跟著一個在牢裏認識的姐妹做起了這一行。那個姐妹在一年前因為吸毒過量死了,她便越發愛惜起自己的命來。
媽的,醫生死哪去了,現在還不來。撇唇在地上啐了一口,她慢慢晃悠著離開了診所的大門。晚點再來吧,再等下去,不必做手術,她就要先被凍死了。
坐牢的事家裏人到現在都被瞞著。想到坐牢,她臉上浮起淡淡的笑,現在想來,坐那個牢還是因為她沒文化也沒有錢吧。當時才十六歲的她在一戶人家裏當保姆,剛從鄉下出來的女孩兒懂什麼,被女主人的兩滴眼淚就弄得義憤填膺,答應和她一起去捉她男人的奸。誰料這奸是捉到了,但後來反莫名其妙變成那女人在男人麵前卑躬屈膝,想盡辦法要與他言歸於好,而自己則成了她討好自己男人的工具。為了不和男人離婚,那女人竟然用藥幫著男人強暴了她,而且還把她每天都綁在以前睡的小房間裏供男人玩弄。
可惜她吳桂蘭從小到大就不是任人欺負而不還手的主。那一天,她哄得那男人去了戒心鬆開了她身上的繩子,然後用在學校裏打架累積起來的經驗將男人狠揍了一頓,臨走前讓他斷了子絕了孫,又把那個女的臉給劃花了。
她這麼做究竟是不是該坐牢,她到現在還是不太清楚,反正已經坐了,再去追究該不該,也沒什麼意思。隻是隱隱地,她知道在這事上自己吃了虧,隻是一個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懂的鄉下女孩,又有誰願意為她出頭呢。所以她從來也不想,也不抱怨。
抱怨有屁用!她突然笑了起來。一想起那個被她劃花臉的女人最後看她時那惡毒怨恨的眼神,她就覺得特滑稽,好像最應該恨的人是她才對吧。
搖了搖頭,她把這些陳年往事都拋開,發現自己已來到市內最繁華的街道上,即使在下雪,路上行人仍然很多。身旁是一家音像店,裏麵正放著一首時下已經泛濫大街的歌,她一邊慢悠悠走著一邊跟著哼了起來。每天走在路上都有得聽,想不會唱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