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狼和人(2 / 2)

任誰忽然被同行了一路的同伴傷害都會感到困惑、焦躁。

所以她該為自己的選擇後悔嗎?所以她看到做了選擇之後要承擔的責任了嗎?所以她做好準備為此承受心理折磨了嗎?

總有要後悔的時候。她不禁詛咒起了自己。

做決定的人和為決定感到動搖的人本該是分開的兩個人,寧永學決定掙紮出來,曲奕空看到這條母狼為幫自己負了重傷,心裏產生了負疚——這兩件事其實是互不相幹的。此時此刻,它們卻在兩人融為一體的情況下有了因果聯係。

回想起來,除了白尹以外,自己從未與人深交過,也許就是因為類似的想象,——會有人因為她的決定而受害,甚至會有人在她手中受害。現在,這事幾乎要變成現實了。

在刃相的家族式教派裏出生的人是她,接受道途並往前邁步的人也是她。自從身旁的友人時時刻刻出現在她夢中,被她滿懷愉悅地切開喉嚨,剝奪生命,她就總是被這些扭曲的臆想一次次折磨。

——刃相需要剝奪同類的生命以證明自己的權威,將意誌淩駕在他人之上。

在當時,這就是她在承受的最高的恐懼,在這種壓力之下,從朋友之間相安無事的共處到剝奪其生命,兩件事其實隻有一步之遙。

隻要她念頭到了,她就會下手。

曲奕空很害怕,雖然不想承認,但這毋庸置疑。自她兒時夜遊起,她從未被說過是膽小鬼,還有許多場合,各型各色的人都稱讚她勇氣斐然,視殘酷的道途詛咒為無物。

這是因為他們不理解她真正的恐懼是什麼。

危險加身時她不會害怕,麵臨死亡時她也能做出直覺上的判斷。她的全部思想都能集中在威脅本身,她總能思索該如何應對,但是,也許她能冷靜應對的隻有她自己的生命,不包括其他任何人的呢?

話說回來,她為什麼在反思呢?以前她可曾反思過一次嗎?好,對,她想起來了,是因為她現在也是寧永學,而寧永學常常陷入荒唐的自我反思中,——以他的性格根本沒法反思任何事,隻能稱為總結過去,糾正錯誤。

曲奕空覺得這不像是請神上身,更像是精神分裂。

和兩條分散的狼相遇時,曲奕空已經劈開了一小片空地,霧氣隻往外蜷縮了片刻,然後又聚攏出來。她沒算過自己究竟切開了多少幻影人形,但是隻要不解決源頭,這邪惡的術法就是無窮無盡的。

兩條狼圍在腳步趔趄的母狼旁邊,和它一起前進。曲奕空有些驚訝它們居然還挺團結,不過自己的存在至少讓它們聚在了一起,這讓她稍感欣慰。

接下來的跋涉依舊艱辛,迷霧仍然籠罩著一切視域,幻影人形也總是在完全無法防備的地方浮現,有時甚至從頭頂躍下,或者在腳底冒出。在這不停變幻的迷宮裏,來自迷霧的狩獵幾乎沒有止境,若非這群狼都分享過奧澤暴的血肉,不止是一群野狼,恐怕它們已經死絕了。

這阻礙簡直比在泥地裏跋涉還難。這戰鬥也極其荒唐。幻影人形本是虛無,卻刀刀都能見血,但無論曲奕空如何揮刀,它們的消散和現身總是毫無止境。說到底,這些東西隻是迷霧的一部分。

沒有屍體,沒有痕跡,隻有無休無止卷動的迷霧。

很明顯,煉金術士想盡快完成儀式,其它人也要擋住蜂擁而至的擬態,能拖一會就是一會。若是曲奕空自己一個人,她能保證自己毫發無損,但是其他人不行,這群幫她守著身後的狼也不行。

這就是為什麼她隻想一個人走在路上。

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倆另一部分所在之處,寧永學的身體卻已經被轉移了,頭狼不知所蹤,娜佳拴在寧永學身上的影子和腦域研究員別在他腰帶上的頭顱也消失不見。隻有她本人被一條已經遍體鱗傷的狼遮擋在身下,隻露出一隻沒有影子的赤腳,鞋子也扔到一邊。

等曲奕空把娜佳拽出來,孩子目不轉睛地盯著這條死了多時的老狼,看著它渾濁的血眼珠。它的肚子已經給開膛了,胸腔也給切開了,腸子流到了地上,兩柄幻影長矛頑強地插在它另外一邊眼中和裸露在外的心髒上。

她失神了,她的臉色在發白,跪在一片血泊中,眼睛裏看不出任何神采。灰蒙蒙的迷霧帶著生靈逝去的氣味團團圍住了她,看著就像有個怯弱的星星在血紅色的晚霞中碎裂一樣。

曲奕空想象過很多次摯友在她眼前死去的樣子,沒想到竟是個小姑娘先她一步經曆了這事。她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本人已經做了這麼多年的自我心理建設還是沒個結果,又怎麼能期望這個小女孩有什麼好想法呢?

再說她本來也不是個擅長安慰別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