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好事多磨
白丁將小小的紙片卷好塞到信鴿腳邊的小竹筒裏,輕撫兩下白鴿的羽毛,然後放手任它飛翔在漆黑的夜色中。
信鴿是白丁送消息回三鼎派給應非言的。應非言長年住在三鼎山上,鮮有朋友來往,這次他和應淘下山,應非言竟會要他們帶著信來西嶺找人,足可見顧泰安和應非言的交情是不同的。現在顧泰安已經死了,白丁雖然已經在靈堂上將應非言的信燒了,但他覺得這個消息還是有必要通知自己師父的,畢竟往者已矣,死者為尊。
而顧長令的事情,他也並非真的不管。顧長令既然是應非言的故友之子,而且又恰巧碰上了困難,白丁當然不會真的袖手旁觀。隻是那時他心裏已有主意,想要先通知了應非言之後看看師父如何回應再做打算,另一方麵,他則是想讓應淘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如她在三鼎山上時那樣活得肆意,更多的則是如顧長令這般的無可奈何。
想到白丁心裏不免一陣落寞,今晚是他第一次和應淘直接談論他們倆的婚事,應淘的反應讓他傷心,但又在他的預料之中。自幼在山裏長大的應淘,對於男女之事知之甚少,自然也懂得晚。就像她對人的感情一般,一直都隻有簡單的喜歡和不喜歡,在她的世界裏,沒有半點模糊的情感,同樣也很難分清每種情感的不同。
白丁想要應淘成為他的妻子,在他第一次見到應淘的時候,就已經隱約生出了這樣的念頭。
那年的白丁六歲,六歲的孩子眼睜睜地看著最疼愛自己的母親在自己麵前死去,然後是許多或親近或熟悉的人接二連三離自己而去,瞬間而來的打擊太過巨大,他沒有哭鬧卻生出了絕望,直到被應非言帶離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白丁似乎才確定自己是活著的,而讓他想要繼續活下去的那個人,則是應淘。
白丁因為從小生長的環境之故,懂事且安靜,之後又遭遇了人生裏最重大的變故,當應非言把他帶到應淘麵前的時候,六歲的孩子就像個精致的娃娃一般不哭不笑,不動不語。應非言畢竟是個粗人,碰上這樣的事情也沒有辦法,而且他還有許多事情需要解決,對白丁的照顧又疏忽了不少。
白丁對那段時間的記憶也是模糊的,他的心跳似乎在母親死在自己麵前那一刻就已經停止了,直到應淘那一聲軟軟糯糯的“師兄”將他從遊離中喚回,他才感覺自己的心髒重新跳動了起來。
應淘初見白丁的時候不過三歲,嬌小的奶娃咬字發音都黏黏糊糊的,但是那細小柔軟的聲音總能一下暖進人的心底。應非言把白丁帶到自己的一雙兒女麵前,告訴他們以後這就是他們的大師兄並且讓他們叫人。
應不歸那時五歲,已經有些懂事了,他從小就是家裏的老大,現在突然多出了比他大的,那聲師兄叫得有些不情不願;但是三歲的應淘不同,懵懵懂懂,不知人事,爹爹讓她叫人她便叫人,親昵地走到白丁的腿邊,抱著漂亮哥哥的大腿笑意吟吟地喚了一聲“師兄”。
那如溪水般清澈的嗓音直直流進了白丁被絕望籠罩的心,讓他在那一刻看到了活著的希望;應淘甜美可愛的臉蛋讓他感覺到,原來自己身上的血液還是流著的,原來自己的生命並沒有隨著那場屠殺而流逝。白丁顫著手撫上應淘的頭頂,小孩子細軟的發絲和人體的溫暖終於讓白丁從封閉的世界裏清醒了過來,母親臨終前含著淚要他好好活下去的話語在耳邊響起,他蹲下身子和應淘平視,無知的孩子依舊對他笑得開心,漆黑的眼裏充滿了他的倒影,白丁看著,眼裏卻開始流淚。
這些事情,應淘自然已經不記得了,但白丁卻永遠也不會忘記。應淘是帶給他新生的人,也是讓他想要繼續活下去的人,所以他想自私地占有她,直到這份自私在經年累月之後變成一種習慣,習慣縱容,習慣寵溺,習慣關心,習慣思念,習慣……愛她。
隻是現在,白丁不知道他是否該將這份習慣繼續下去。他沒有死,十六年前的事情便就沒有結束,到時候他勢必會卷進一場複雜的爭鬥當中,而應淘那麼單純善良,白丁怎麼舍得讓無辜的應淘卷進那樣的是非當中?他愛著應淘,也遲疑著,他不想讓自己的愛變成應淘的負擔和麻煩,他要她一生無憂,一生幸福,隻是他不知道,上天是否願意給他這個機會,讓他成為帶給應淘幸福的那個人……
這一晚,白丁心裏揣著事情,睡得並不好,迷迷糊糊將近淩晨才睡了過去,直到早上在應淘連續的拍門聲中醒來。
白丁睜著惺忪的睡眼將房門打開讓應淘進來,應淘一看白丁還是一身睡覺時的裏衣,嘴巴一撇就抱怨開了:“師兄你昨天還要讓我早些起呢,結果你看看,我起了你倒還睡著。”
“對不起淘淘,師兄知錯了。”白丁揉著眉心坐在床邊,看上去有些疲憊。
應淘放下給師兄打來的洗臉水,走到白丁身邊探了探他的額頭,關心道:“沒有發燒啊,師兄哪裏不舒服嗎?你看上去好累的樣子。”
“沒有。”白丁搖頭,“大概是昨晚沒有睡好。”
“哦。”應淘見白丁走到屏風後麵開始換衣服了,也就不再多話了。今天師兄可是要帶她出去玩兒的,她現在興致可高漲著呢,等師兄換好衣服他們就可以去吃麻辣魚……哦,不對,是遊天寶湖去了。
郢都的天寶湖在城外十裏的山腳下,說是湖但其實麵積寬廣,風景秀麗。在湖邊,有依湖而住的百姓搭了碼頭,租借遊船給遊人使用,而這裏遊船的另一個特色就是可以再船上品嚐到郢都地道的麻辣魚。試想坐在船上一邊欣賞湖光山色,一邊品嚐新鮮美味的麻辣魚,實在快哉!
白丁和應淘來得早,碼頭邊上的遊船還停了不少,兩人挑了一艘幹淨的遊船坐上,船家便搖晃著把船向湖中劃開。
應淘沒有出過遠門,這次跟著白丁來了離家這麼遠的地方,自然開心至極,她長這麼大也沒有見過天寶湖這麼大的湖泊,更別說長時間坐船了。剛坐上船的新鮮勁還沒過去,活潑好動的應淘就把不大的遊船來來回回跑了個遍,一會兒做到白丁身邊說上兩句話,一會兒跑到船家身邊問上幾句話,好不熱鬧!
時間在應淘忙碌的身影中流逝,應淘最期待的午飯時間終於到了。
今早打上來的新鮮湖魚早就被船家處理好燉煮上鍋,隻等時間一到就可以一飽口福。
遊船的圓幾旁邊,應淘叼著筷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在船尾忙碌的船家,好像自己看得認真些,那魚上桌也會快些;坐在她對麵的白丁則是悠哉地吃著船家先端上來的一些涼拌菜,一邊抿上幾口美酒,一邊看應淘那副緊張兮兮的樣子,心裏默默失笑。
終於,在應淘的千呼萬喚中,船家端著一個白色的大瓷盆走向了桌邊。盆裏自然就是應淘望穿秋水的麻辣魚。魚的賣相沒有那些街上的飯館裏來得好看,但味道卻是絕對正宗的,應淘吃不慣麻辣菜,起先還被嗆得不輕,但漸漸卻吃出了裏麵的美味,越吃越起勁。
“師兄,這魚真好吃,你快多吃些。”應淘自己吃得麻利,也不忘招呼白丁一起吃。
白丁雖然能吃辣,但卻不是很喜歡魚刺,吃了幾口嚐過那味道便停了筷子,應淘喜歡就讓她多吃些。於是乎,一條肥美的麻辣魚幾乎都進了應淘的肚子裏,讓她吃得直呼過癮。
此時遊船正好停在湖中心,日頭當空,秋高氣爽,湖平如鏡,水天一色。白丁端著酒杯站在船頭心上空靈的景色,心裏坦蕩舒暢,他回頭,剛好看到應淘仰頭灌了一口酒,結果喝得太急嗆得直咳,一邊皺眉一邊吐舌。小師妹出醜的樣子看在大師兄的眼裏也是俏皮可愛的,白丁不禁輕笑出聲。
而這一幕恰巧被應淘看在了眼裏,站在船頭的師兄身材修長,瀟灑俊朗,鮮有表情的臉上微微帶著笑意,背後是如詩如畫的風景,青色的衣袍在水色中襯得師兄玉樹臨風,風度翩翩。
那一刻,應淘腦中一片空白,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又覺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麼。
究竟是……什麼呢……
……
“淘淘你怎麼了?”白丁見應淘咳著咳著突然停下不動,反而漲紅了臉看著自己,於是上前探了探應淘的額頭。
“沒事,我沒事啊。”白丁略涼的手指碰上應淘額頭的皮膚,讓應淘瞬間回過神來,心裏那點模糊的東西也在片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不是剛才嗆著了?臉怎麼這麼紅?”白丁說著,放在應淘額頭上的手指慢慢移到了她臉頰上,不禁意間就掃過了臉上的紅暈。
這本是個很平常的動作,但應淘此時因為肌膚與肌膚的相觸而一陣發熱,臉上不僅有剛才咳出來的紅暈,還開始莫名發燙。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眼神閃爍著不敢看向白丁,腦子裏有些混亂,也有點坐不住,連忙起身走到船頭深深吸了口氣,才平複了隱隱發熱的胸口。
“那個……師兄,我們剛才吃的魚就是從這湖裏撈起來的嗎?”應淘趴在船頭假裝研究湖麵,想要轉移剛才的話題。
“嗯,是船家一早以來打撈的,所以很新鮮。”白丁走到應淘身後,在她旁邊的船沿上坐下。應淘不會遊泳,他可不希望小丫頭一個不留神就掉進湖裏。
“比我們還早嗎?那船家很辛苦啊。”話題成功被轉移,應淘不再趴在船邊看湖,轉過身子就在白丁旁邊坐下了。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世間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規律,船家也有他們自己的規律、自己的生活。”白丁眺望著遠方,沉穩且平靜,或許這裏的山水真的與眾不同,讓他的內心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豁然,“淘淘將來想要怎樣的生活?”
“嗯……”應淘歪著頭,一邊享受著大自然帶給她的安寧一邊思考著,過了一會兒才道:“我沒想過,但我希望將來還能住在三鼎山上,就跟現在一樣,大家都住在一起,熱熱鬧鬧的。”
“你以前不是想要闖蕩江湖嗎?怎麼,不想當人人崇敬的女俠了?”心情愉悅,白丁不自禁地跟應淘開起玩笑。
“女俠……”不知為何,“女俠”這兩個字讓應淘想起了李珂,她還記得李珂曾經在山洞跟她說過的話,那時她滿心都是氣憤和失落,沒有注意到李珂的情緒,現在回想起來,那時跟她說著真相的李珂,竟是那樣孤獨,那樣脆弱,“當了女俠又能怎麼樣,當上了女俠也未必就沒有了煩惱,樣樣事情都能辦到了。”
應淘說著,似乎又想起了另一件事,瞪大了雙眼看向白丁:“要說大俠,師兄你不就是嗎?你不是無影公子嗎?你怎麼連顧長令欠的債都沒辦法解決,你說當大俠有什麼用?”
白丁本想調侃應淘兩句,可沒想到自家小青梅的伶牙俐齒有一天會用到自己身上,無奈地苦笑了一下,白丁實話實說,將自己的打算告訴了應淘:“顧長令的債我不是沒有辦法,不過這要等師父給我回信之後再說。顧前輩既然是師父的故友,往生如此重大的事情總該知會師父一聲的,我昨天晚上已經飛鴿傳書回三鼎派了,至多三日就該有師父的回信了。”
“還是師兄想的周到。”應淘剛才的氣焰在白丁的解釋下一會兒就全都熄滅了,自己身為人家的女兒,可是這些事情卻一樣都沒有想到,反而要師兄代替自己全都做了,應淘心裏還是有些慚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