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當年學畫
跟朱先生學畫,是從幫著裁紙、研墨、兌顏色、拉紙開始。朱先生脾氣大,人卻好。他最喜歡的畫家是齊白石,不怎麼喜歡王雪濤;他說吳昌碩太灰,任伯年筆好但少意境;徐渭是個瘋子,容易讓人學壞;八大的鳥是漫畫,總是在那裏瞪人也不好,八大出身雖富貴畫卻不富貴。而朱先生說他自己畫了一輩子都沒著落,我不知道朱先生要著落到什麼地方去。
朱先生畫紫藤的老幹用一種筆,畫紫藤的花又是一種筆。朱先生用大筆畫很細的線、很小的葉片,而落款卻是用小衣紋,小筆寫大字,寫兩三個字,墨就沒了,再蘸墨再寫,朱先生的題款總是濃濃淡淡直至枯幹,很好看。朱先生畫畫兒,養花養草,沒事拉京胡,一邊拉一邊嘴跟著動。忽然他不拉了,過來看我,小聲說:“這地方交代清,這些葉子是這根上的呢還是那一根上的。畫畫兒別複筆,別描,一描就臭了。”“寫字不能描,畫畫兒也不能描。”後來,我已經大了,但還是經常去朱先生那裏看他畫畫兒,朱先生坐著,我站著,沒有對坐的習慣,也不敢,是執弟子禮。我給朱先生磨墨兌顏色。我磨的墨,朱先生用的時候總是說:“合適。”有一次,朱先生忽然很高興,說花鳥能行了。我不知道朱先生這話什麼意思,後來就看到了那張《毛竹豐收》,朱先生很興奮,說還是竹子好看。朱先生教學生畫畫,從來沒什麼理論。朱先生說,中國畫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我畫你看,比任何理論都好。理論是什麼?理論是沒事在那裏嚼蛆;又說:“齊白石就不畫素描!”又說:“學中國畫就要先學會磨墨兌顏色裁紙。”
朱先生去中藥鋪抓藥,隻一味,是赭石,十兩,二十兩,或三十兩。
拉藥鬥子的夥計很吃驚,問:“這是治什麼病?”
“治我自己的病。”朱先生指著自己的鼻子說。
雁門關一帶出好赭石,我弄回許多,卻總也弄不好,朱先生說找塊磁鐵來,他來弄。
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先生去世多年,以後誰再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