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下麵說說《夢遊》這首詩。寫《夢遊》之前,我已寫過兩首長詩,一首是《關於我的腦袋》,另一首是《關於我的神經》,寫的都是我的病痛和夢遊。都沒有定稿,誰都沒有看過。後來,才寫了這首《夢遊》。1982年寫完初稿,放了幾年。到1986年年初,一位詩人(一個刊物的詩歌編輯)看了原稿,說好,要拿去發表,我說潤色一下再寄去。我是很誠懇的。過了不久,又有一位年輕的詩人(赫赫有名的朦朧派)看過,高興地說:“伯伯,你又進步了。”但他勸我不要送出去發表,應當在《中國》刊出。當時我正編《中國》。年輕詩人說,有時間最好把詩的境界深化一下。於是在初稿的基礎上進行修改。寫寫就忘記了初稿,寫成之後,雖然還留著初稿的情境和一些詩句,但變化很大,行數幾乎多了一倍。我夢遊得夠苦,寫夢遊更苦。我送到《中國》編輯部,請幾位年輕編輯提提意見,沒有把初稿給他們看。他們提出一個意見,說,寫夢遊之後的幾十行最好刪除,人不要醒過來,應當始終在夢中,才更真實,更有魅力。我覺得不但有道理,也符合我的生命體驗。於是刪去最後幾十行詩,發表在《中國》1986年第7期,這算是第二稿。1987年,我編自己的詩選時,對第二稿又作了少許改動,添了一小節。現在大家看到的就是這個改定的第三稿。第二稿與第三稿大體上沒有什麼差別。前幾年,詩評家藍棣之兄想評我的《夢遊》,交《名作欣賞》發表。他要我寄《夢遊》給他。我馬馬虎虎,竟然把沒有發表過的第一稿寄給他了。他要的本是發在《中國》上的。於是藍兄依據這個未發表的詩稿寫成文章,在《名作欣賞》刊出。我看到刊物後,才知道寄錯了詩。我的抒情詩選出版之後,寄藍兄一本,特意請他談談對《夢遊》的看法。他說更喜歡初稿一些。我認真地看了初稿,覺得他的看法中肯。夢遊纏了我大半輩子,《夢遊》這首詩也已經纏了我20年,真不想再改變它。今天夜裏,夢遊症多半要發作,我有預感,腦袋又沉又木。啊,人生,啊,詩,你們為什麼如此厚待我,讓我承受這麼多的病痛、災難,以及夢和詩?什麼時候,我才能還原為一個完整的無病痛災難的生命,隻剩下夢和詩?也許根本沒有那一天。真的沒有,我也要從地平線下創造出“那一天”。每夢遊一次,真正如死一次,不是“像死”,“似乎死”,而是真正的化為烏有。生命真的如燈滅。夢遊醒過來,那一瞬間,有誕生或複活的感覺,生命的燈又亮了。我常常禁不住流出熱淚,哇哇地如嬰兒般哭叫。由於夢遊,我已經經曆了幾百次的生生死死。而我的詩就是這生生死死的生命的記錄。現在,我與詩仍相依為命地活著。我仍在夢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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