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二則

1921年8月30日

他(指高夢旦)說許多舊人都恭維我不背舊婚約,是一件最可佩服的事!他說,他的敬重我,這也是一個條件。我問他,這一件事有什麼難能可貴之處?他說,這是一件大犧牲。我說,我生平做的事,沒有一件比這件事最討便宜的了,有什麼大犧牲?他問我何以最討便宜。我說,當初我並不曾準備什麼犧牲,我不過心裏不忍傷幾個人的心罷了。假如我那時忍心毀約,使這幾個人終身痛苦,我的良心上的責備,必然比什麼痛苦都難受。其實我家庭裏並沒有什麼大過不去的地方。這已是占便宜了。最占便宜的,是社會上對於此事的過分讚許。這種精神上的反應,真是意外的便宜。我是不怕人罵的,我也不曾求人讚許,我不過行吾心之所安罷了,而竟得這種意外的過分報酬,豈不是最便宜的事嗎?若此事可算犧牲,誰不肯犧牲呢?

1922年5月30日

今日因與宣統帝約了去見他,故未上課。

十二時前,他派了一個太監,來我家接我。我們到了神武門前下車,先在門外一所護兵督察處小坐,他們通電話給裏麵,說某人到了。

他們電話完了,我們進宮門,經春華門,進養心殿。清帝在殿的東廂,外麵裝大玻璃,門口掛厚簾子;太監們掀起簾子,我進去。清帝已起立,我對他行鞠躬禮,他先在麵前放了一張藍緞墊子的大方凳子,請我坐,我就坐了。我稱他“皇上”,他稱我“先生”。他的樣子很清秀,但單薄得很;他雖隻十七歲,但眼睛的近視比我還厲害;穿藍袍子,玄色背心。室中略有古玩陳設,靠窗擺著許多書,炕幾上擺著今天的報十餘種,大部分都是不好的報,中有《晨報》,英文《快報》。幾上又擺著白情的《草兒》,亞東的《西遊記》。他問起白情,平伯;還問及《詩》雜誌。他曾作舊詩,近來也試作新詩。他說他也讚成白話。他談及他出洋留學的事,他說,“我們做錯了許多事,到這個地位,還要糜費民國許多錢,我心裏很不安。我本想謀獨立生活,故曾要辦皇室財產清理處。但許多老輩的人反對我,因為我一獨立,他們就沒有依靠了。”

他說有許多新書找不著。我請他以後如有找不著的書,可以告訴我。我談了二十分鍾,就出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