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三年,才將將十月,連日密密的大雪便將不破關以北化作了雪境,放眼望去皆是皚皚蒼茫一片,莫說小一些的村落,便是如慶平城這等關北行商往來的必經之地,有專人日日打掃,也不過是勉強圍護著官道通暢,略偏僻些的地方,還是免不了雪沒人膝。
好在國朝初定,各處衙門皆奉公守法,京中又有免徭役的旨意到,百姓不必再受戰亂之苦,也不必再為兵匪滋擾而擔驚受怕,眾人心中有了盼頭,街巷阡陌之間自然就有了興旺之意,大戶聚居的慶平內城更是人來人往、車蓋如雲。
內城最顯眼的一處五進宅邸沉寂了十數年光景,前些日子終於又有婢仆工匠等人進出修葺。外牆上的布蒙了月餘,再掀開時又是碧瓦朱牆,鬥拱飛簷,引來許多人駐足探看,議論紛紛,幾個積年的老人家還認出了屋頂上脊獸,道是新來的這戶人家不簡單。
果然十月初五這日一早,慶平城內的百姓就開了一次眼界。打頭三輛圍的密密實實的馬車還沒進城門,慶平太守就帶著長子親自迎出了城,一班衙役個個精神抖擻,恭恭敬敬護著貴人們進了府,又折回去幫著看護墜在後頭的行李箱籠。有那好事的趴在城門口的茶肆數了近兩個時辰,直數的頭暈眼花,也不過粗粗記下了大車的數目,不禁咂舌。
等主人家入了府,一直遮在正門匾額上的紅綢才有兩個管事模樣的人爬上梯子小心翼翼的取了下來,露出其下真容,匾上穆安二字鐵畫銀鉤,愈發襯得這一座府邸肅穆威嚴。圍觀之人盡皆嘩然,這才曉得前年顯德帝登基時冊封的穆安侯一家竟然回鄉了,有幾個先前嫌惡這府上仆從傲慢無禮的年輕書生互相對視一眼,也不再說話,忙借著人群散了。
一城太守都親迎了出去,城內各大戶豪強自然也少不得忖度著自家的身份先後登門聊表心意。前兩日去的幾家倒是賓主盡歡,誰知第三日上卻出了事,一戶李姓人家不僅連主子帶奴才都讓侯府轟了出來,還被侯府管事到衙門告了一狀,道是李家當年橫行鄉裏,強占民田,驚得太守當日就派人鎖了李家上下,又去侯府登門告罪。
昔日赫赫揚揚的一方豪強如何土崩瓦解,親朋如何明哲保身暫且不提,穆安侯府正院東側的梧桐苑內多日以來總算等著個好消息,兩位名醫把過脈,確認世子夫人林斕的風寒已然見好了。
梧桐苑內伺候的泰半都是林斕自林家陪嫁的家人,得了訊自然都是喜氣洋洋,林斕的乳母林嬤嬤還忍不住含著淚念了聲佛。
林嬤嬤忙著張羅給佛祖上香還願,林斕作為正主反倒因體虛不得動彈,隻能倚在床頭休養,渾身上下除了眼耳鼻唇外都叫被褥毯子等捂了個嚴嚴實實,連那一頭烏黑濃密的秀發都遮在了薄毯下。她倒是想摘了頭上的昭君套,奈何隻一提起這話林嬤嬤和一眾丫鬟就如臨大敵,她也隻好從了她們的一片心意。
想起自己病情沉珂時林嬤嬤老淚縱橫的模樣,林斕心底歎了口氣,又將被子拉緊了些。屋內薰籠炭盆擺了七八個,丫頭們在裏間伺候的都隻穿著秋天裁的單衣,她卻依舊要抱著手爐才能覺著暖意,方才攬鏡自照,鏡中人唇色淺得近乎不見血色,想來便是身子虧損太過。
迎著風雪北上不破關,染上風寒病重難支,大半程路途渾渾噩噩也不覺難過,今日身上終於有了些力氣,林斕倚坐於這錦繡帳內,不知怎的忽而心頭就湧上了這些日子以來的委屈,遠嫁千裏的心酸,微微挑起的鳳眼不知不覺便含了層薄薄水霧,濡濕了雙睫。
不願讓人瞧見這片刻的神傷,林斕匆忙垂眼,大半張麵龐藏在了密實的裘毯鋒毛之中。婢女阿玉正捧了盞補氣的湯水來請她用,見狀隻當她神乏,忙對林嬤嬤等人比了個手勢,除阿玉阿月二人依舊留在裏屋守著之外,其餘人都悄無聲息的魚貫而出。
幾位名醫都囑咐了,林斕這病雖然見好,也少不得再安心靜養月餘,每日若能睡足六個時辰對身體複原大有裨益,林嬤嬤等人自然是盼著她多歇息一會兒。
可惜林嬤嬤才掀了簾子出來想吩咐小丫頭子去廚房跑個腿兒,燉碗溫補的湯等林斕醒了用,就跟侯夫人趙夫人身邊最得臉的徐嬤嬤打了個照麵。
徐嬤嬤說起來還是穆安侯發際之前侯府的老鄉鄰,同趙夫人很有幾分香火情,後來遭逢亂世自賣自身,在侯府也極為有體麵,平常在劉侯並趙夫人麵前說話都能得個座兒,還能得世子劉文傑一聲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