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換作別人，田川野可能會勤學多問，可他麵對的是金州的同鄉，他一直視天興福為對手。邵勤儉已經占據了哈爾濱，他就不應該再占領長春的麵粉市場。正隆銀行經理的話他根本聽不進去，一股火氣攻心，田川野病倒了。服下藥後，病情稍有好轉，田川野便回金州養病。動身之前，他給田川芳子寫信，一定要弄明白，天官牌麵粉做了什麼手腳，這裏麵到底有什麼蹊蹺。
田川芳子問過吳敬仁天官牌麵粉生產流程的細節，吳敬仁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麵粉的原料用的都是小麥，至於為什麼會發生市場上一邊倒的情況，原因除了有麵粉質量，還有麵粉價格。田川芳子在天興福的工作就是核算成本。因為要核算成本，她要與火磨接觸，掌握第一手數據，與工人接觸，了解機器運轉情況。她要知道工人們掙多少勞金，在成本裏麵占多大的比重。經過一段時間的熟悉，田川芳子漸漸地梳理明白，天興福的用人體係，雖然沿用的是古老的把頭夥計製，但卻十分管用。從前的把頭，如今叫磨頭，磨頭就是製粉技師，整個一台火磨，磨頭是技術大拿，也是絕對權威。磨頭掙的勞金是工人的一倍，而且吃的是小灶。在生產過程當中，田川芳子確實沒有發現天興福做過什麼手腳。這些天來，她對火磨也漸漸地產生了興趣。火磨就像一個大怪物，生起火來，用冒出的蒸汽推動火磨運轉，將麥子大口大口吞進機器，經過漂洗，烘幹，過篩子，濾出雜質，連一粒小小的草籽也能濾出去。經過二十多道工序，麥子就能磨成潔白的砂子麵。機器都是美國製造的，工序也是一樣的工序，為什麼砂子麵的質量會不一樣？田川芳子也常常穿上工作服，來到火磨跟前，她就是想弄明白，為什麼天官牌的砂子麵與東和牌的砂子麵的差距會如此之大。光陰荏苒，一個月時間轉眼即逝，田川芳子沒有弄明白這其中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天官牌砂子麵的生產過程，可以說有秘密，也可以說沒有什麼秘密。東和牌砂子麵使用的原料全部是進口小麥，從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進口的小麥，顆粒大，好粒飽滿，營養豐富，出粉率高，麵粉潔白如雪，缺點就是沒有筋道。而天官牌砂子麵，一半用的是進口麥子，一半用的是天興福土地上種植出來的北滿小麥。北滿小麥雖然產量低，小麥表麵上呈現紫褐色，色澤不是十分潔白，但營養成分高，尤其是韌性十足。當年創建火磨工廠，其中一個目的，就是要加工大片黑土地上種植的小麥。如今，火磨開工生產，陳大巴掌他們再也用不著為麥子堆積如山而發愁了。進口價格低廉的小麥，是火磨的第一選擇。中國人吃麵食，色澤並不是第一選擇，而麵的筋道，才符合中國人的口味，才是中國人的選擇。
轉眼間就到了臘月，勞累了一年，天官牌砂子麵每天以兩萬袋的生產量源源不斷地運送出廠，運送到各個商家糧棧，運往火車站裝車皮，發往關內關外各大城市。邵勤儉與劉慎之約好，準備回金州過年，車票訂在臘月初八那天，吃過臘八粥，就動身啟程。
臘月初七這天，劉慎之把田川芳子叫進辦公室。通過這幾個月的觀察，他覺得這個女賬房很敬業。她總是早來晚走，每天除了記賬，她還要深入到車間一線與磨頭核實數據，有時候甚至親自過秤看磅。這個嬌小玲瓏的漂亮姑娘，骨子裏有一種普通女人不具備的特質。火磨的賬房桌麵上總是浮著一層薄薄的細塵，自從她到來之後，桌麵上的細塵不見了。隻要有空閑，她總是用抹布擦拭桌麵。賬房們多年形成的規矩，身上五冬六夏穿著一件長衫，而她穿著旗袍，上身穿一件印花布對襟短祆，顯得端莊而更有姿色。做生意的人互相探究底細也是慣例，田川芳子剛剛到來，劉慎之尚未來得及考察她是誰，以及她來工廠的目的。田川芳子在天興福這些日子，她努力工作，兢兢業業。天興福的規矩，剛來的學徒，前三年隻管吃飯，不掙勞金，聘用的掌櫃和賬房先生，也要有三個月的試用期。可田川芳子來的頭一個月，劉慎之便破例，發給她十塊銀洋的勞金。
田川芳子沒想到，劉大掌櫃會給她勞金。她不是沒有見過錢的人，手裏捧著這閃閃發亮的銀洋，心裏卻是別樣的滋味。她問，大掌櫃，這是你給我的勞金？
劉慎之說，不是勞金是賞金，是你應該得到的。自從你來到天興福賬房，賬房的迂腐風氣去掉不少。我聽說，你還給磨頭建議，讓操作員們剃光頭，要戴帽子，免得頭發掉進火磨裏去。
田川芳子說，我是提過這樣的建議，可是，磨頭說，我要帶頭剃了光頭，他們就剃光頭。可我是個姑娘，姑娘家的是不能剃光頭的。姑娘剃了光頭，那就成了尼姑。
劉慎之說，這個建議真好，從現在開始，我帶頭剃光頭，凡是在天興福吃勞金的人，統統剃成光頭。因為咱們的火磨可以篩選出許多雜質，卻分辨不出頭發，一根頭發時常造成停產，而且影響砂子麵的質量。櫃上也立下這樣一個規矩，隻要你為天興福的生意獻計獻策，如果帶來效益，都會得到獎賞。十塊銀洋不多，是你理所當然應該得到的。
田川芳子說，謝謝大掌櫃！我聽說，大掌櫃要回老家過年？
劉慎之說，一年沒有回家，我老婆給我生了兒子，至今我還沒看到兒子。你來得正好，我也正要找你……
田川芳子說，我來找大掌櫃，我想跟大掌櫃說，我想跟你一道乘火車回金州，回家過年。
劉慎之說，可我想讓你留下，因為火磨一關一停火，再啟動起來進入正常運轉，需要一個挺麻煩的過程。再說，過年時正是砂子麵銷售興旺時，可以大筆大筆回籠資金。所以，我要留下一個有責任心的人，當班管理工廠火磨生產。
田川芳子說，可我畢竟是新來乍到的，而且，我是個姑娘，我害怕難當重任。劉慎之也感覺有些欠妥，畢竟田芳是個姑娘，收她做賬房，已經算是破例，再委她以如此重任，恐怕有點兒勉為其難。年關到了，連男人們都盼望回家過年，他卻要把一個年輕女子扔在哈爾濱，還想要火磨不停火，太不近人情。他剛要說，讓我再想想，找個合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