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他在“口述曆史”中說:“我親自送他(蔣介石)回去,也有討債的意思,使他答應我們的事不能反悔。此外,也可以壓一壓南京親日派的氣焰,使他們不好講什麼乖話。”至於隻身闖入龍潭虎穴,會給個人的身家性命、成敗得失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他則全部置之度外,一切都在所不計。連蔣夫人宋美齡都承認:“西安事變,他(張學良)不要金錢,也不要地盤,他要什麼?他要的是犧牲。”
從爾後的實際效果看,張將軍此行的“討債”目的是達到了:它不僅加重了蔣氏對既成協議的反悔難度,提升了宋氏兄妹作為證人良心上的壓力;而且,由於他一身包攬了全部責任,也消弭了內戰爆發的種種借口。否則,和平解決斷無可能,兵連禍結,不知要弄到何種地步。
這一年的歲尾,中國大地上接連著出現了一係列的爆炸式新聞:“12·12”,華清池捉蔣,震驚世界;“12·25”,張學良送蔣回寧,世界再次震驚。歲序迭更,時間老人換崗,中國政治舞台上兩大主角也互換了角色:先是蔣介石在西安成了階下囚,後是張學良在南京陷身囹圄;先是張扣蔣十四天,後是蔣扣張五十四年。一個人進了囚籠,四億五千萬人投入了抗日洪潮,挽救中華民族命運於折衝樽俎之間。當然,為作出這一重大抉擇,將軍本身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確是令萬民垂涕而千秋悵惋的。
美籍華裔學者、著名曆史學家唐德剛有言:
所以,我們如以“春秋大義”來觀察張學良將軍,他實在是一位動機純正、心際光明、敢作敢為、拿得起放得下而永不失其赤子之心的愛國將領。就憑這一點,當年假抗日之名行營私之實、其功未必不可沒而其心實可誅的軍人、政客、黨人、學者,在中國近代史上,就不能跟張學良這樣的老英雄平起平坐了。
前塵隔海
在平平淡淡、無聲無臭的幽靜生活中,張學良將軍在夏威夷已經定居幾年了。他把一身托付給海上搖籃,一如陸上無家的鷗鳥,日落後便收斂起鋒棱峻峭的雙翼,在茫茫煙水間愴然入夢。
這天,他參加過親友們為他舉辦的祝壽會,黃昏時刻,照例以輪椅代步來到了威基基海灘,護理人員在後麵推扶著,坐在另一副輪椅上的一荻夫人陪侍在身旁。
洋麵上,風輕浪軟,粼粼碧波鋪展開萬頃藍田,遼遠的翠微似有若無。老將軍懷著從容而飛揚的快感,沉浸在黃昏的詩性纏綿和溫情縈繞裏。不經意間,夕陽——晚景戲裏的悲壯主角便下了場,天宇的標靶上抹去了滾燙的紅心,餘霞散綺,幻化成一條琥珀色的橋梁。
老將軍深情凝視著這一場景,過了許久,忽然含混地說了一句:“我們到那邊去。”護理人員以為他要去對麵的草坪,便推著輪椅前往,卻被一荻夫人搖手製止了。她理解“那邊”的特定含義——在日輪隱沒的方向有家鄉和祖國呀!老將軍頷首致意,微笑著向夫人招了招手。
故國,已經遠哉遙遙了。別來容易,可再要見她,除去夢幻,大約隻能到京戲的悠揚韻調和“米家山水”、唐人詩句中去品味了。世路茫茫,前塵隔海,一切都暗轉到蒼黃的背景之中。人生幾度秋涼,一眨眼間,五陵年少的光亮額頭,就已水成岩般刻上了道道轍痕,條條溝壑。
此刻,老將軍的心靈向度就被洪波湧浪推向了將近六十年之前。那是1938年吧?南京陷落之後,野蠻的日寇實施殘酷的大屠殺,蘇、皖一線,散兵敗將擁塞道途。張學良以“刑徒”身份被押解著,車輛混雜於流離顛沛、一夕數驚的逃難人群之中。由於被認作從前線敗退下來的長官,整天遭人唾罵,哭訴之聲不絕於耳。使命感、同情心、愧疚情交織在一起,憋得他兩眼通紅,嗓子冒煙,眼看胸膛就要炸裂開來。
有道是:大辱過於死。由統領千軍萬馬,叱吒風雲的陸海空軍副總司令,國民革命軍中最年輕的一級上將,轉眼之間,就淪為失去人身自由,甚至隨時可能被殺頭的刑事犯、階下囚,任誰能夠忍受得了!更哪堪,日夜渴望著在旌旗獵獵、殺聲如吼的戰場上衝鋒陷陣,現在,卻像地老鼠一般,遮掩著行跡,穿行於煙塵彌漫、層林疊嶂之間,報國無門,壯誌難酬,英雄沒有用武之地。不難想見,鬱積在他胸中的激憤,該是多深、多重、多強、多久啊!
據張學良研究專家竇應泰著作中記載,這天,張學良站在郴州城外的蘇仙嶺上,望著天際的滾滾浮雲和山下滔滔東去的郴江,驀地想起八百四十年前,北宋詞人秦觀也是削官遭貶,遠徙郴州,萬般愁苦中,寫下了那首淒絕千古的《踏莎行》詞: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問得好哇——郴江本來是環繞著郴山流的,為什麼要灌注到瀟、湘二水中去呢?原來,它耐不住山城的寂寞,便悻悻然流走了。可是,詞人自己卻沒有這份自由,隻好抱著重重苦恨待在這裏。一種溝通今古、穿越時空的心靈感應,引發了將軍的無邊浩歎,“人生憂患,千古同此啊!”
頗像一座蓄勢待發、隆隆作響的火山,卻一時半刻找不到一個噴泄口;結果是更加劇烈的痛苦與絕望。那種情態讓人聯想到,威震山林的猛虎突然被圈在鐵籠子裏,咆哮啊,暴跳啊,瘋狂啊,直至力竭聲嘶,破頭流血,當一切拚搏都屬枉然,最後隻好頹然臥下,淒涼地滴下兩行清淚。
赴台伊始,張學良被押解在新竹井上溫泉,後來,蔣家父子為了緩解人們對其“苛待少帥”的非議,確定在台北地區安排他的羈押場所。我從網上《蔣經國為張學良兩選宅址》一文中得知,當時,蔣後主曾特地邀請張學良到陽明山一帶勘訪。望著滿山蔥鬱的樹木和點綴其間的亭台樓閣,張學良當即表示滿意,認為在此生活對修身養性、研讀學問大有好處。但是,在商議住所地點時,他竟出人意料地選擇了半山腰陽明公墓邊上的幾間平房。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