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 3)

“我是學文學的,”盧友文說,“念大學對我來說很不容易,因為我在台灣是個孤兒,我是被我叔叔帶到台灣來的。按道理,高中畢業我就該進職業學校,謀一點求生的本領,但是,我瘋狂般地愛上了文學,不管有沒有能力繳學費,我考上台大外文係,四年大學,我念得相當辛苦。不瞞你們說,”他微笑著,一絲淒涼的意味浮上他的嘴角,他的麵容是坦白而生動的,和他剛剛那種幽默與灑脫已判若兩人,“四年間,我經常挨凍受餓,經常借債度日,我這一隻老爺手表,就起碼進過二十次當鋪!”

小雙抬起頭來了,她的眼睛定定地望著盧友文,裏麵充溢著溫柔的同情。

“你的叔叔不幫你繳學費嗎?”她問。

“叔叔是有心無力,他娶了一個新嬸嬸,舊嬸嬸留在大陸沒出來。然後接連生了三個孩子,生活已經夠苦了,我嬸嬸和我之間,是沒有交通的,她不許我用臉盆洗臉,不許我用茶杯喝茶,高三那年,我就卷鋪蓋離開了叔叔家。”

“哦!”小雙輕聲地哦了一句,眼裏的神色更加溫柔了,“那麼,你住在哪兒呢?”

“起先,是同學家,東家打打遊擊,西家打打遊擊,考上大學以後,我就一直住在台大宿舍。”

“哦!還好你考上了大學!”小雙說,“為什麼不想找工作,預備出國留學嗎?”

“出國留學!”盧友文提高了聲音,有點激動地嚷,他的臉色是熱烈的,眼睛裏閃著光彩,“為什麼一定要出國留學?難道隻有國外才有我們要學的東西?不,我不出國,我不要出國,我需要的,是一間可以聊遮風雨的小屋,一支筆,和一遝稿紙,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現在,我畢了業,學了很多文學理論,念了很多文學作品,夠了!我剩下的工作,隻是去實行,去寫!”

“哦,”詩堯好不容易插進嘴來,“原來盧先生是一位作家。”

盧友文搖了搖頭,他深深地看著詩堯,十分沉著,十分誠懇,十分坦率地說:

“我不是一個作家。要稱得上‘作家’兩個字,談何容易!或者,我隻是一個夢想家。但是,天下有多少大事,都是靠夢想而成就的。我要盡我的能力去寫,若幹年後,說不定我能成為一個作家,現在,我還沒有起步呢!”

“你要寫些什麼東西呢?”詩堯問,“我有個準妹夫,現在幫電視公司寫寫電視劇。”

“噢,電視劇!”盧友文很快地打斷了詩堯,他的眼光銳利地直視著他,“朱先生,你真認為我們目前的電視劇,是不朽的文學作品嗎?你真認為,若幹若幹百年以後,會有後世的青年,拿著我們現在的電視劇本,來研究它的文學價值嗎?”

我那年輕有為的哥哥被打倒了!我那驕傲自負的哥哥被弄糊塗了,他身不由己地摸著沙發,坐了下去,燃起一支煙,他用困惑的眼光看著盧友文,微蹙著眉頭,他深思地說:

“你能不能告訴我,怎樣的文學作品,才算是不朽的呢?怎樣才算有價值的呢?”

“一部文學作品,最起碼要有深度,有內容,要提得出一些人生的大問題,要反映一個時代的背景,要有血、有肉、有骨頭!”

我的哥哥是更困惑了,他噴出一口煙,說:

“你能舉一點實在的例子嗎?你認為,現在我們的作家裏,哪一個是有分量的?”

“嚴格說起來,”盧友文近乎沉痛地說,“我們沒有作家!五四時代,我們還有一兩個勉強算數的作家,例如鬱達夫、徐誌摩等,五四以後,我們就根本沒有作家了。”他沉吟了一下,又說,“這樣說或者很不公平,但,並不是出過書、寫了字就能算作家,我們現在的一些作家,寫些不易取信的故事,無病呻吟一番,不是愛得要命,就是恨得要死,這種東西,怎能藏諸名山,流傳百世呢?”

“那麼,”詩堯盯著他,“你心目裏不朽的作品是怎樣的?沒有愛與恨的嗎?你不認為愛與恨是人類的本能嗎?”

“我完全承認愛與恨是人類的本能,”盧友文鄭重地說,“我反對的是無病呻吟,不值得愛而愛,不值得恨而恨,為製造故事而製造高潮,男主角撞車,女主角跳樓……”他搖頭歎息,“太落伍了,太陳舊了。不朽的文學作品並非要寫一個偉大的時代,最起碼要描寫一些活生生的人。舉例說,一些小人物,一些像小醜般的小人物,他們的存在不受注意,他們的喜樂悲歡卻更加動人,莫泊桑的短篇小說常取材於此,卓別林的喜劇可以讓人掉淚……這,就是我所謂的深度。”

詩堯深深地望著盧友文,拚命地抽著香煙,他臉上的表情是複雜的,有懷疑,有驚訝,有困惑,還有更多的折服!要收服我那個哥哥是不容易的,但是,我看出,他對盧友文是相當服氣了。豈止是詩堯,我和雨農也聽得呆呆的。小雙呢?她更是滿麵驚佩,用手托著下巴,她一瞬也不瞬地看著盧友文的臉。在這一刹那間,我明白雨農為何對盧友文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他確實是個有內涵的青年,絕非時下一些花花公子可比。他的眼光鎮定地掃了滿屋子一眼,端起茶杯,他喝了一口茶,那茶杯裏的水已快幹了。小雙慌忙跳起身來,拿過熱水瓶,她注滿了盧友文的杯子,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雙對客人如此殷勤。盧友文抬頭看了她一眼,輕聲說了句謝謝,他臉上依然是嚴肅的表情,他還沒有從他自己那篇談話中恢複過來。

“在台灣,我們所謂的作家太多了,”他放下茶杯,繼續說,“可惜的,是仍然逃不開郎才女貌那一套。於是,你會發現大部分的作品是癡人說夢,與現實生活完全脫節,毫無取信的能力。近代作家中,隻有張愛玲的作品比較成熟,但是也不夠深刻。我不學文學,倒也罷了,既然學了文學,又有這份狂熱,我發誓要寫一點像樣的東西出來,寫一點真正能代表中國的文學作品出來,不要讓外國人,認為中國隻有一部《紅樓夢》和一部《金瓶梅》!”

“盧友文,”雨農深吸一口氣,欽佩地說,“你做得到,你一定做得到,以你的才華,以你對文學的修養,你絕對可以寫出一些轟轟烈烈的作品來。我就不服氣,為什麼小日本都可以拿諾貝爾文學獎,而我們中國,居然沒有人問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