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婚姻同樣失敗,失敗的原因誌趣不相投,而是太相投了;不是共同的東西太少,而是共同的東西太多了。他們都是大學教授,都在一所學校裏任教,都研究的是古老的東西,都是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自己研究的項目中。他們互相就是對方鏡子裏看到的自己,是對方的影子,這讓他們沒有一點兒新鮮感,像是永遠叫另一個自己窺探著,彼此都覺得不舒服。就像他們無法從失敗的事業中走出來一樣,他們也無法從失敗的婚姻中走出來。尤其是再無意中有了我以後。我的出生隻給他們帶來短暫的一段快樂,或者說隻短暫地攪亂了他們的生活。不久之後,他們就把我托付我大姨,叫我大姨帶著我,他們就解脫了,繼續按照原來的生活軌跡,沉入書的世界中了。
我是大姨帶大的。我和其他任何孩子都不一樣,我開口第一句話不是叫媽媽,而是叫大姨。為此,我母親在我上大學要走的時候,略帶感傷、略帶責備的口氣說,我不像是她的親生女兒,對她沒有感情。她其實說的完全正確,我對她沒有多少感情,上大學要走的時候,我對那個家沒有一點兒留戀,甚至有些要逃離的意思。我看他們也一樣,他們也希望我盡快地離開家,走我自己的路,不要影響他們看書,不要影響他們冷戰。是的,那一個階段,他們之間的冷戰很厲害,同在一個屋裏,幾乎不說一句話。有時候,為了照顧我的情緒,假裝說一兩句。我看出來了,還不完全是為了照顧我的感受,隻是為了避免他們在我麵前尷尬。那一個階段,我感到非常的壓抑。雖然那種壓抑已經很習慣了,我是說,他們從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那樣了,隻不過,那時候,他們還沒有鬧得那樣僵,還會互相諷刺挖苦。是的,諷刺挖苦。我記憶裏,他們就沒怎麼說過話,要麼是客氣的話,要麼就是諷刺挖苦。在我的記憶裏,他們一次都沒有大吵大嚷,隻是互相唇槍舌劍、言來語去的交鋒。他們之間的言語交鋒和一般人之間的完全不一樣,不時會蹦出一些很經典的語句,一些禪語。那些話如果完全記下來的話,可以說是妙語連珠,禪意十足。對了,我父親在教授古漢語的同時,一直都在研究《易經》和禪學。在古漢語領域,他的成績平平,在學校裏並不得誌,但在《易經》和禪學的研究上,卻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經常被請去搞一些那方麵的講座。
我有時候心裏煩了,就看一些那方麵的書。被那些禪語機鋒吸引了,在心裏說出一些很有禪意的話。是的,我經常一個人自言自語,或者說連自言自語都不是,隻是在心裏說話,一個人說,說給自己,也說給別人。當然了,別人是不會聽到的。我也不希望別人知道,我不喜歡與別人交流。從很小的時候,還在上幼兒園的時候,我就開始實踐沉默是金這個成語,不與夥伴說話,不與夥伴玩。幼兒園的老師有時候誇我乖,有時候又指著我,給其他的老師說,這孩子好像有點自閉症。這樣一說,他們又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她們以為我沒聽到她們說話,沒有看懂她們的眼神,其實,雖然離得有一段距離,但我都聽清了,也看明白了。從那時候起,我就已經很敏感了。這就像是瞎眼的人聽覺特別靈敏,聾啞人的眼睛特別明亮一樣,造物給人的都很公平。我不多說話,但別人的一個動作,一個神態,我都會注意到。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家裏,都一樣。這也讓我看出了很多人都無法看出來的一些秘密。能看出別人的秘密,雖然不說出來,但眼神中回流露出來,這就讓人看著討厭。他們都不直接說討厭我,而是說,這孩子看著早熟。他們說的早熟是什麼意思,我懂,就是人小鬼大、心懷鬼胎的意思。說我早熟吧,也是的,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眼睛心裏很蒼老了,真的。任何事情往往都會是兩麵的,而實際上呢,我還從來就沒有長大過,我感覺自己的身體還沒有完全發育。我的心理年齡還停留在很小的時候,我連真正的戀愛都沒談過。對付雲呢,那也許隻是依戀。確實是依戀,我一直都希望有個人能和我說話,我第一次和一個人說了那麼多的話,在畢業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再也不會有人和我說話了,所以我就哭了。還有一點,我怕回到那個家裏去,怕見到我的父母。我也就隨付雲留在這裏了,這是一種宿命,更是一種機緣。
第一屆桃花節的時候,付雲為了讓我散散心,領我來看桃花,現在想想,這也是一種機緣。我並不喜歡熱鬧,浮雲說是新發現的一處世外桃源,和陶淵明寫下的《桃花源記》裏的情形幾乎完全一樣,我就來了。
桃花開放的季節,正是三月陽春時節。古人三月遊春,詩人仕女敞開情懷,桃花飄香,互訴衷腸,該是一件很雅的事。現在的人,尤其是我這樣的人,早沒了古人那樣的雅興,但春遊的基因也許從血液流傳下來了,春遊的熱情依然存在。
桃花源也的確是個好地方,群山環抱著,顯得很幽靜。遠處是墨綠色的鬆樹和柏樹,近處是鮮豔明麗的山桃花,像是幽深的古寺中點起一盞一盞的香燭油燈。
我不是愛花花草草的人,但對這裏的桃花,我還是一眼就喜歡上了。不管是單層的白花、雙層的紅花、多層的灑金花,都沒有給人雍容華貴的感覺,倒像是梅花,清新高雅。不管是白色的毛桃花,還是紅色的碧桃花、粉色的蟠桃花,都一點兒也不俗氣,素中有豔,豔中有素,像是鄉間的小姑娘,樸素中透出難掩的俏麗。那樣一個山灣裏全是花,各色各樣的花,但卻不顯得擁擠,不顯得熱鬧,倒透出淡淡的寂寞。那天正好也是桃花節,花如霧,人如潮的,但我卻看出一種寂寞來。集市在看著開幕式鑼鼓喧天的文藝表演是,我還是感受到一種寂寞。著也許與我的心態有關吧。
看了一會兒文藝節目,覺得沒意思。正要和付雲走的時候,台上出現了一群桃花打扮的姑娘。主持人說是要舉行桃花仙子評選,我們就看了一陣,就看到了桃花姑娘。我無法形容她的模樣,用最俗爛的比喻說,她就像是一株桃花。不管是神情舉止,還是眉眼相貌,都和一株桃花一樣,素中有豔,豔中有素,雅中有俗,俗中有雅。我就像是見到桃花一樣,也是一眼就喜歡上了她。盼望著她能一關一關地取勝,最終被選為桃花仙子。她也如我所願,如所有人所願地成為了桃花仙子。場子上的所有人,當地人、遊客,男人、女人,都歡呼起來。付雲也是激動得藍色潮紅,完全忘記了身邊的我。我那時一點兒也不嫉妒,真的,我是由衷地喜歡她。女人對女人的喜歡,比男人對女人的喜歡更深刻。我當時還覺得,這個叫桃花的姑娘,是和我有緣的。到底是什麼緣分,我說不上來。
在隨後參觀桃泥庵的時候,我又一次感覺到了那種奇怪的緣分。那天,庵裏的人多,並不顯得寂靜,但庵裏畢竟是庵裏,熱鬧中還是有一種靜謐悠遠的氛圍在,我很喜歡那樣的氛圍。在庵裏,我見到了師父桃影師太。當然了,我是第一次見她,那時候還不知道她的道號。可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她正看著我,目光接上了,我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感覺看進了她澄明的心底裏去了,我相信,她也是看到我心底裏去了。我有些擔心,有些害怕,就像急急忙忙地離開她。付雲要抽一支簽子,我沒讓他抽,拉著他,匆匆忙忙地往出走,怕被啥人抓住了一樣。走出庵外了,我回頭望著顯然是新建的紅磚碧瓦的尼姑庵,我還有些緊張,似乎還是怕被它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