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沒明白老董的意思。
袁樹人說,你明白那你們談,我還有事先走了。
袁樹人也走了。
我知道老董的意思,但我不知道如何解勸他,也借故走了。
回到家裏,想到老董說的話,我心裏的不安也明確了。要不是我們找到蟠桃村,拍了那些片子,也許真的就不會出現後來發生的那些事。
我記得我們發現桃花源,是受了一個瞎子的指點,他是我們的引路人。
那天,我們跑到一個偏僻的小鎮上。說它偏僻吧,也已經跟其他地方沒啥兩樣了。也是柏油馬路、瓷片樓房、人來人往,隻是樓低些,人少些而已。站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看著似曾相識的周遭環境,還有人的表情、腳步,我們不知是到了什麼地方,我們失去了方向。
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發現了他——我又用了“發現”這個詞。這話也不對,實際上是他發現了我們。一個瞎子,在街上轉悠,並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倒是我們幾個外地人,脖子上又掛著長槍短炮的,自然就引人注意了。但很多人看到了我們,注意了我們,卻隻是詫異而冷淡地瞥上一眼,就急匆匆地過去了。現在的人都忙,誰知道都忙些啥。隻有那個瞎子,沒有像那些明眼人一樣視而不見,而是徑直地向我們走過來。我們的眼睛當然也不會注意到一個瞎子,當他突然出現在我們幾人麵前時,我們以為他是來討要的。我已經在心裏想著該給他多少錢,老董和我一樣,也用右手抓緊相機,左手在口袋裏麵摸錢。但瞎子並沒有伸手討要,而是直截了當地說,我知道一個地方。他說的是方言,說話略帶沙啞。說了那一句,他沒再說,而是定定地看著我們。
被一個瞎子定定地看著,我全身的皮膚都有些發緊,老董他們幾個也和我差不多,都大約有其雞皮疙瘩的感覺,轉身就要走開。那瞎子又說,我知道一個地方。瞎子的話再清楚不過了,他知道一個能拍到好片子的地方。一個瞎子,能知道個啥好地方呢,我們都有些疑惑。但瞎子卻一點也不含糊,他認定我們在找一個拍片子的地方。他看定了我們,眼睛直直瞅著我們,看得我們心裏又一陣發毛。被一個瞎子直勾勾地看著,的確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覺。
說他是個瞎子,也有些不確。他的眼睛並不像一般的瞎子那樣黑暗著或者緊閉著,兩個眼睛都大睜著,隻是眼仁處開著一朵白花,就是俗稱的蘿卜花。一個眼睛上的蘿卜花大些,一個眼睛上的蘿卜花小些。花開在其他地方,都好看,但花開在眼睛裏,就顯得有些可怕。花開在其他地方,眼睛能看見,直接開在眼睛裏,眼睛反而看不見了。這就像照相,鏡頭太靠近拍攝物,反而拍不清楚。太靠近自己,太熟悉的地方,反而沒有風景。所以,我們隻能向遠處跑,向人跡罕至的地方跑,向鏡頭沒有光顧過的地方跑。但是,這樣的地方,已經被人“發現”光了。我們總是愛用“發現”這個詞,似乎那些事物,那些風景,是因為我們的眼睛,我們的鏡頭而出現的。其實他們就在那裏,很自在地存在著,像我們的存在一樣。它們在哪裏很完滿,很自足,它們的存在並不需要我們的眼睛和鏡頭來證明。我們卻拚命用鏡頭捕捉它們,從而證明自己的存在。是的,所有方式的記錄,不僅是攝影,還有繪畫、寫作等,都是在證明一種存在。我們奔波拍攝,就是要證明我們活著、活過,如此而已。盡管很多人說是為藝術、為消遣,其實他們都沒說心裏話。每個人都是在為活著、活過找一種證據。證據卻轉瞬即逝,現在,所有的東西都變得太快、拆得太快,這引起了我們的恐慌。我們急慌慌地跑,到處尋找還沒有變化,還沒有被拆掉的風景。
這一點,連那個瞎子都看出來了。他睜著一雙開著蘿卜花的眼睛看著我們,不僅看出我們外在的裝束,還看出了我們的內心的想法。
內心被人看透是很難堪的,但我們那會兒正失去了方向,正需要一個一路人。引路人適時地出現了,雖然是一個瞎子,但我還是相信了他。劉長江最初不相信,他撇著嘴說,讓一個瞎子引路,真是的。袁樹人也眨巴著他的小眼睛,顯得有些疑惑。可是我信,老董也信,和那個瞎子攀談起來。老董問那地方在哪裏,瞎子賣關子不接茬。很快就轉入了談價錢。瞎子指路是要錢的,要的還不少,開口就是五百。說了半天,二百成交。瞎子卻並不陪我們去,隻是隨手撿起一個碎玻璃片,在地上畫了個草圖,讓我們自己去找。畫完了,他扔掉碎玻璃,又看著我們,他的眼睛也像打碎的玻璃,看得我心裏也亂亂的。
我趕緊給瞎子掏了兩張紅票子,瞎子接過去,神秘地一笑,轉身走了。
我們就按照瞎子的草圖,開車去找。一路上,袁樹人說我上當了。劉長江更是一直嘲笑我找一個瞎子引路。老董卻穩穩當當地說,瞎子引路咋啦?瞎子才是真正的引路人。沒見古書上的先知都是瞎子?
劉長江說,先知是瞎子不假,可瞎子不一定都是先知。
袁樹人說,一個瞎子,怕是看不到風景。
劉長江說,就是,一個瞎子,知道些啥。
老董說,別小看瞎子,就是因為他們知道的太多,眼睛才瞎了。
老董畢竟上了年紀了,經見的多,說出的話還有一定的哲理。
劉長江還是爭辯說,他並沒有全瞎,明明是能看見。
老董說,他要是全瞎了,指的可就不是拍片子的地方,而是天堂了。
老董這話更有分量,我們誰都不說話了。
我也感覺,那個瞎子並不完全瞎,可能是那個開小蘿卜花的眼睛還能看見一些。但他的眼睛裏真有我們所找得風景嗎?我們也有些懷疑。
但按照瞎子在地上畫的草圖,我們竟然找到了桃花源。
那時候的桃花源還叫蟠桃村,的確沒有被外麵的人“發現”,桃花姑娘也還完全是個村姑,在一個桃園裏疏桃花。我們給她拍了些照片,也拍了不少蟠桃村的照片。正是我們拍的片子在網上傳播開來以後,那裏才變成了桃花源景區,也才有了以後的那些事。
這樣看來,正像老董說的,我們就是最初煽動翅膀的那隻蝴蝶,引起一係列的“龍卷風”,我們是有責任的。我心裏這樣想了,但卻不願意承認,也不敢給老董說。老董也許和我一樣,也處在矛盾之中,需要的是否定,而不是確認。要是真的確認了桃花源發生的一切最初的責任在我們,我們該咋辦?一切都已經不可挽回,不可彌補,除了愧疚之外,我們還能做些啥?
我就不敢聯係老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