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為在這幽深的千重闕中,敗者的路永遠隻有一條——死
六月初七,時在仲夏,照晴池中的千葉蓮花競相開放。烈帝下旨開千葉華宴,召皇族中人入宮聚會。
對於宮中的女眷來說,這是一個博天子垂青的大好機會,所以當天人人打起精神精心裝扮。
而她也用了心,讓自己看上去和別人不一樣。別的妃嬪衣綃著錦,她卻選了素淨的白衣與水綠羅裙,唯一的裝飾是衣角裙裾上的幾處折枝花樣,頭上也不過寥寥幾支簪子,別了一朵新鮮蘭花。
這麼簡單隨意的裝扮,走到哪裏都能惹得人竊竊私語。沒多久烈帝駕臨,走過她麵前時他一側目,皺了皺眉:“怎麼打扮得這麼素淨?也不怕忌諱。”
“今日賞蓮盛宴,”她低著頭回話,“身上若也穿得花團錦簇,陛下到底是要看花,還是看臣妾?”言罷視線微抬,向烈帝投去一個嬌嗔的眼神。
烈帝大笑:“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俯身輕嗅她發間蘭花,“諸蘭之中,朕獨愛這‘丹青悅’的香氣,選得好。”
“陛下謬讚了。”她笑著說,目光四顧,將妃嬪們的表情盡收眼底。烈帝賜她禦座旁首席:“離得那麼遠,朕怎麼和你說話?”但是照品階等級,離烈帝最近的兩個位子是端貴妃與靜貴妃坐著。論品階她在這二人之下,若坐到她們上首就是大大的不敬。可她抬眼看了看烈帝:“遵旨。”然後輕快地一福,笑靨如花。宴席一直持續到將近午時才結束,此時強烈的日光使得千葉蓮盛開更豔,照晴池中早已架了“品”字浮橋,方便眾人更近地賞玩。
宴後她陪著烈帝往浮橋上走了一回,隨後烈帝便去花架下休息,笑著對她說:“朕不用你陪了,去和其他人說說話吧!”
這話弦外有音,她順著烈帝的目光向人群喧鬧處看去,隻見各處妃嬪或與自己的皇子相偕而遊,或與幕後的主子暗中交頭接耳。果真像烈帝曾經說的那樣——覬覦儲君之位的皇子,各自都有眼線在宮中。
“臣妾告退。”行過禮,她向浮橋走去,看準了沐震正與慶陽公主在那裏品評花姿,路過他們身邊時她一錯步,踉蹌了一下。
“小心!”沐震眼明手快地扶住她。待她站穩他就放開了手。
“你就是明妃?”一旁慶陽公主用好奇的目光打量過來。
她笑了笑,對沐震施禮:“多謝王爺援手。”然後目不斜視地向前走,聽見身後慶陽公主小聲說:“父皇的喜好可是越來越古怪了……”
心下一哂,她瞥了一眼手中沐震塞來的字條——未時過半,雪藤廊。
雪藤廊是禦花園東麵一處長數百步的回廊,雪藤爬滿花架,此時雖然花期已過,但綠葉茂密,藤縷絲垂,十分幽靜隱蔽。
孟玉綺垂到的時候遠遠望見沐震已在那裏等候,她定了定神,快步迎上。
“些許小事,叫人傳個話就好,王爺何必涉險……”見過禮,她疑惑地問。今天她本不想赴宴,但日前傳書詢問無名宮室之事遲遲未見答複,隻好冒險與他一晤。
宮中人多眼雜,若被其他人發現他們兩個私下會麵,恐怕又要生出無謂的風波。
“她的事情本王不想由他人代傳。再說……”沐震笑了笑,“也多時沒見你了。”
自從宗事府大牢中一別,轉眼已數月過去。孟玉綺羞澀地低下頭去,心裏卻在想那個“她”是誰。為什麼沐震用了那麼輕柔的口吻來稱呼?“傳書本王看了,那地方叫駐雲齋,是孝寧皇後生前最後幾年的居所。”不知為何沐震的語氣裏帶上了淡淡的森然,“也就是眾人所說的冷宮。”
她吃了一驚,並非為孝寧皇後果然逝於冷宮,而是因為沐震居然也很清楚這件事。
他送她入宮的原因之一就是她與孝寧皇後生得相似,他說她必定能引起烈帝的注意——但如果他明知孝寧皇後是受烈帝冷落鬱鬱而終,又為什麼認定烈帝會在意她?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沐震輕哂:“玉綺,休要聽信宮中傳言,父皇對孝寧皇後的用情其實至深。”
他說起自己的幼時:生母容妃早亡,孝寧皇後溫柔慈愛,待他很好,是以每次受別的皇子欺淩,他便跑去駐雲齋尋求庇護。有一次烈帝忽然也來了,他畏懼嚴父躲了起來,看到了烈帝與孝寧皇後對談的整個過程。
“當時你若在場,絕無今日之疑。”他說得斬釘截鐵,而她卻發現他提及孝寧皇後時的樣子十分繾綣向往,不由得想——在他心裏,孝寧皇後或許已經替代了生母的位置?
當晚,沐震回到諸山王府時已過子夜。他在廳裏獨坐沉吟了盞茶工夫,便秘密招來涼衣,要她交還之前江文遠要她帶給孟玉綺的玉榴丹。
“你入宮之時勢必要搜身,夾帶此物不妥。”見涼衣神色間有疑問,他不動聲色地說,“若日後江先生問起,就說已經交給明妃娘娘了。”
涼衣默然片刻,點頭稱是。幾乎同一時間,烈帝頒下的賞賜送到了各處宮室,麗景殿收到的是一盆千葉蓮花,麗妃謝過皇恩,問一句:“送去逐蘭居的是什麼?”尚事房的人說除了同樣的千葉蓮花,烈帝還另外賜了一套十支的四季群芳金絲釵。
麗妃的臉一下子就黑了,尚事房的人一走,她立刻輕裝簡從趕去了長慶宮。到了那裏她先發了一通火,端貴妃無奈地勸說道:“忍著些!她聖眷正隆,陛下要把她捧到天上,誰又敢說個‘不’字?”
“天上……摔不死她……”麗妃恨恨地說著,“看她今天那狐媚樣子我就來氣!‘陛下到底是要看花,還是看臣妾’,我呸!”
“小聲點兒!”端貴妃照她手背上打了一下,然後歎了口氣,“你就是年紀小心氣兒高,其實忍一陣也就過去了,近日別去招惹她……陛下昨兒還和我說,西疆那邊進貢來的吉祥大悲天女圖要先放在她那裏供奉,祈個福什麼的……”
麗妃神色微異,立刻說:“什麼祈福,我看折福才是!”隨後沒說幾句麗妃就告辭了,看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端貴妃略見紋路的嘴角鉤起了一抹冷笑。
幾天後的夜裏,逐蘭居一如往常地灑掃焚香準備迎駕,可子夜的時候烈帝忽然派人傳話說不過來了。
“既是如此,你們也忙了大半夜了,都去歇著吧!”送走了傳話的宮人,孟玉綺便屏退左右。荷華擔心她無人侍奉,她隻說要靜夜看書,不聞召喚誰都不許進內室。
等荷華等人都退出去,她立刻換了輕便衣裝,翻窗而過,走後門溜出了逐蘭居。
一路向駐雲齋行去,這些天她已將路徑摸得清楚,輕鬆避過侍衛耳目,臨到大門前更是驚訝地發現門沒有上鎖。輕輕一推門就開了一道縫隙,她閃身而入,隨即合上了門。
裏麵的情景與她想象中的冷宮大不相同——整潔有序的庭院,茂盛的花草錯落有致地擺放著,甚至看得出精心修剪的痕跡。
再漫步入房,月光照亮半室,但見其內的陳設安置更是用心,字畫、書冊,乃至文房四寶、盆景、古董都是擺放得井井有條。
地上連灰塵都不見。顯然這裏有人時常灑掃,多加看顧。
真是令她意外——聽沐震說過往事後她就對這駐雲齋有了興趣,打點了幾日,今夜一探,卻發現此中另有玄機。
誰會在千重闕裏如此留意一處荒廢的宮室?更不用說還是先皇後病逝其內的“冷宮”。
“吱呀——”外麵忽然傳來了推門聲,她趕緊躲到屏風後,隻聽腳步聲由遠而近,有人提燈入室。隨後書案上的燈被點亮了,一室光明,那人就在案邊坐了下來。
她偷偷探頭——
“月華……”悠長而沉重的歎息。
是烈帝!她驚得一掩嘴,卻不想胳膊肘重重碰到了屏風。深夜寂靜,響聲格外清晰。
“什麼人?!”烈帝一下子跳起來,厲聲喝道。猶豫了一下,孟玉綺小步挪了出去。
“臣妾……”她低身做福,正欲見禮——
“月華?”
烈帝的語氣有些奇怪,她不由得抬起頭,卻見天子正瞪著她,滿臉乍驚還喜的神情,十足癲狂形容。
她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別走!”下一刻烈帝就撲了上來,猛地將她扯進懷裏,“你終於肯見我了!你終於肯回來見我了!月華,我沒有恨你!你得回來!不許走!不許走!”
懷抱她的力道,大得讓她覺得自己簡直要被勒死了。
“陛下!”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了烈帝,她大喊,“是臣妾!孟玉綺!”
烈帝未曾提防,這一推之下連退了好幾步,目光卻始終定在她臉上。他好不容易穩住身形,仍是死死地盯著她看,直到許久之後——
“玉綺?”他怔怔地、失望地反問了一句。一時間室中寂靜,隻聞她喘息的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烈帝恢複了常態,劍眉深鎖,不怒自威:“你怎麼在這裏?此處是禁地,擅闖者死!”
她趕緊跪地請罪,將那天軟紅橋上麗妃說的話和盤托出:“臣妾……隻是想知道一些孝寧皇後的事。”
她隻是好奇。
聽過辯解,烈帝的神色有了一絲緩和,口氣卻更見嚴厲:“她的事,你不需要知道。”
然後他命門外侍立的杜長君護送她,或者說監視她回了逐蘭居。她依舊從後門進去,沒有驚動任何人。杜長君送她入室便走了,而此後的大半夜,她在榻上輾轉反側,始終無法入睡。隻要閉上眼,她就能看見烈帝那副失望的樣子,那一刻,天子竟激動得連應有的自稱都忘了。月華,這個名字叫得明明白白。
她也終於弄清楚烈帝心中一直掛念的人究竟是誰,他透過她相似的容貌,看見了至今不能忘懷的故人——
孝寧皇後,孟月華。
之後幾天烈帝都沒有來逐蘭居,宮中立刻就起了風言風語,什麼花無百日紅,明妃要失寵了雲雲。荷華將這些傳聞告訴她,隻換來她一哂。
她不相信烈帝會對自己失去興趣。果然到了第七天早上,烈帝不僅一下早朝就駕臨逐蘭居,還帶了西疆進貢的珍貴補品紫焰蓮給她:“替你壓驚,那天晚上嚇著你了吧?”直到室內隻剩下他們兩人,他才提起在駐雲齋發生的事。
“是臣妾不該擅自闖入。”她誠惶誠恐地請罪,然後抬頭凝視著烈帝,“原來……陛下如此思念孝寧皇後。”
“你以為,朕思慕的人是你娘親,對不對?”烈帝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很多人都這麼想,就連朕自己也是這麼以為的,一直都這麼以為,直到……月華離朕而去的那天。”
最後的幾個字輕如呢喃,他閉上了眼,仿佛這樣他看不到別人,別人也就看不到他的痛苦。一定是很痛的,失去摯愛的人,並且在失去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有多麼愛她。連一天兩情相悅的幸福都沒能品嚐過,縱然去回憶,也隻有無盡的悔恨和寂寞。
烈帝無疑是個強硬的統治者,可提到逝去的人時,他眼底的哀傷卻比市井中一個最尋常的百姓還要脆弱。
貴為天子,隻要他想,移山填海亦非難事。他能夠輕易奪取千萬人的生命,卻無法賦予一個逝者生命。
仿佛無所不能的人,在無能為力的時候就更顯悲哀。
“平身吧!”許久之後,彌漫在逐蘭居內的哀傷氣息才隱約淡去了一些,烈帝睜開了眼,有些無力地揮了揮手。她謝恩,起身時看見羅裙上沾了些塵土,順手一拂。
“你屋裏的人怎麼做事的?!”烈帝忽然說,“朕總見你這屋子裏收拾得不利落,就讓長君選了幾個手腳勤快的,你看看可還滿意?”她正奇怪他怎麼有心思管這種小事,杜長君已經將那些宮女叫了進來。
一個瓜子臉、新月眉、十五六歲的俏丫頭就在其中。那是涼衣。
她恍然明白了烈帝的用意——千重闕中,沒有什麼事能瞞得了他。就算此刻她窺探到了他的秘密,知道了他深深隱藏起來的那個弱點也沒有用,他依舊是大夏朝最令人畏懼的君主,目光如炬,洞悉秋毫。帶著難以言說的恐懼,她深深拜伏了下去。當天夜裏烈帝沒有來,逐蘭居內一片異樣的安靜。涼衣從外麵進來時近乎悄無聲息,可她還是感覺到了:“遲了。”她有些擔憂地說一聲,白天烈帝那樣示威,她本不該輕舉妄動。但有件事卻不得不讓涼衣盡快去辦——這也是她急著要涼衣入宮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