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不能放棄這場報複。她,別無選擇。
幾天後,烈帝忽然有賞賜送來,是雲羅國深山中獨有的未央花。
深紅色的花養在一個白玉盆裏,送到時還盛開著,尚事房的宮人沒有說來曆,但是她猜得出來,一定是沐震所獻。
未央花形若芍藥、芳若幽蘭,除了用來觀賞,花謝之後曬幹了即是上好的補品。尤其對於女子,有療沉屙、美顏色的奇效。
而沐震獻給烈帝這樣的東西是為了誰,可說不言自明。
連涼衣都看出來了,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過幾日婢子又該去府中,姑娘可有什麼話要私下裏傳與王爺?”
然而話未說完就受了她一瞪,小丫頭趕緊噤若寒蟬地退了出去。
留下她獨自一人,望著正開得極盛的花,默默出神。
八月初九是德妃的生日,她隻邀請了幾個平時相處得好的妃嬪。知道其近日總是受噩夢驚擾,孟玉綺就送了一封安神香、一個琉璃七寶香爐和一個攢珠金銀線香囊。茶會上一番添福添壽的客套話走過場後,幾個深宮中人坐在一起,少不得說起近日宮中的種種傳聞。
沐震是最近這些傳聞中當仁不讓的主角兒,什麼烈帝日前當著百官的麵多方嘉獎,蘇揚回來後剛麵過君就跑去諸山王府恭賀等等。
“蘇揚這回其實是被諸山王搶了風頭,沒想到一回來就跑到人家那裏九哥長九哥短的叫得親熱,可真是轉了性了。”對於蘇揚這次的表現,德妃難得地高談闊論一番,說完還碰了她一下,“妹妹說是不是?”
她跟著含笑點頭。
“有件事我今天特地想好了要來問德妃。”忽然昌嬪眼神曖昧地向德妃笑問,“聽說右相有意與諸山王結親,是不是真的?”
提起右相夏通安家的千金,那在兆京是無人不知。右相家中人丁興旺,有四個兒子,卻隻有這一個女兒,排行又是最小的,所以自幼被寵愛無比。而此女秉性明慧過人,據說才學勝過四位兄長,又生得明眸皓齒,是個十足的美人兒,堪稱是豔名播滿京華,當年及笄之時媒人將右相家的門檻都幾乎踩平了。
奈何,右相家的門檻實在太高,右相又隻此一女,是以千挑萬選始終未有定論。如今這夏青綽年已十九,依然待字閨中。
此刻昌嬪一說起她,眾人的好奇心頓時都被勾了起來,齊齊地看向德妃——德妃的兄長官居禮部侍郎,正是右相夏通安的門生,所以兩家常有走動。
最終德妃架不住追問,笑著說:“別人家姑娘的婚姻大事我怎麼好亂說,也就一句話……空穴來風未必無音。”
在場的人頓時都露出了然的表情,互相交換眼神,會心一笑。隻有孟玉綺,自始至終,一言未發。之後的幾天,關於諸山王府與右相家即將結親的消息在千重闕內傳得甚囂塵上,逐蘭居自然不能例外。而對於宮人們的竊竊私語,孟玉綺都是一哂了之,倒是涼衣顯得氣鼓鼓的。到了涼衣該去王府的那夜,她思量再三,還是決定讓涼衣傳言——
“告訴他,與右相結親之事,若欲其成,不妨向陛下求之。”涼衣苦著一張臉去了,回來的時候已是後半夜,報說沐震聽了所傳之言並無表示。
無言地揮退了涼衣,她靠著窗台,一夜無眠。
然而雖然當夜未有回言,沐震也不是對她的意見視若無睹。幾天後德妃無意中說起烈帝召見她,閑談中頗多問起夏青綽的事,還說什麼諸山王府也該有個新的女主人了。隻有宮中傳言的話烈帝是不會如此關心的,右相也不會太明目張膽地急著嫁女兒,烈帝會提起這件事,想必是沐震漏了口風。或許……很快便有確實的消息,她這樣想。中秋月明之夜,旨意下到逐蘭居,烈帝召她宴中伴駕,特別囑咐了要帶上次所賜的瑤琴,顯然是有意要她鼓琴助興了。
“今夜之宴都有誰?”她問來傳旨的宮人,想知道什麼客人值得烈帝令她鼓琴。
宮人答說:“幾位重臣與其子弟,幾個年長的皇子。”她大約能猜得到,一定有夏青綽與沐震。
“姑娘,不去還不成嗎……給他們說合就說合唄,想吹拉彈唱的盡管找樂工,做什麼叫你去?”送走宮人,涼衣就抱怨起來。
“天子有命,豈是你想不去就不去的?”孟玉綺笑了笑,催促小丫頭去準備。直到涼衣離開視線,她才慢慢地、一點一點斂起了臉上的笑容。
正菱花,整頓妝容,看著鏡中自己柔和的眉眼,她不由得拾筆細細描繪。
或許是花在裝扮上的時間久了些,水閣的夜宴她姍姍來遲,到的時候水閣裏其他人都已齊聚,而她感興趣的隻有坐在右相夏通安身邊的紫衣少女。
那應該就是夏青綽了,說是已經十九歲,但看上去比實際年紀要稚嫩得多。天子在座,所有人都顯得有些拘謹,她也不例外,半身藏在陰影裏,眼觀鼻鼻觀心的。
可就算隻能看見一個側麵,也足見得秀美無雙的好相貌。
就像在黑暗中靜靜盛開的潔白牡丹,擁有華貴雍容的芳華,卻又因其柔弱的姿態而帶了一絲淒豔。
既是右相獨女,夏青綽應該什麼都有了,眉宇間卻有憂鬱之色,看上去更加讓人憐惜。
孟玉綺緩步入閣,烈帝說她來遲了要罰酒,她笑了笑,毫不推拒地將烈帝遞來的酒一飲而盡。眼角的餘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沐震身上,隻見他正悠然自得地與蘇揚說笑,兩人一副兄友弟恭的樣子。
罰過酒,烈帝主持開席,說是中秋佳節,要所有人不拘禮數隻求開懷。然而話是這麼說,天子列席,誰能不緊張?尤其那幾個重臣家的子弟,都有些戰戰兢兢的。
而她坐在烈帝身側,不時要為他把盞斟酒。不知為何,上好的丹桂酒,飲到口中,除了苦澀竟沒有其他感覺。
“皓月當空,明妃奏一曲如何?”酒過三巡,烈帝端著爵,笑著問道。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見,不過誰都知道這是不能拒絕的命令。閣外的弄月台上已經備下了琴座,她起身正要離席,夏通安向烈帝拱手道:“老臣有個不情之請,小女粗通音律,久慕明妃娘娘雅才,常言若能和曲舞一回,也就心滿意足了。”
話說得很漂亮,但其中的含義卻讓孟玉綺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烈帝倒是很樂意,立刻就準了。隻見夏青綽起身出席,走到她麵前俯身一福:“娘娘雅才,青綽久仰。”輕輕細細的聲音,帶著大家閨秀特有的文雅與疏離。孟玉綺僅僅點頭致意,然後自顧自地走上弄月台落座,撥弦三兩聲,定了定神,目光流連列座,手下已然開曲。不是慣常彈奏的《流水》《幽蘭》,也不是烈帝特別喜愛的《梅花三弄》——烈帝精通音律,能聞弦音而知雅意,此刻她心緒不寧,唯恐被他聽出什麼端倪,所以彈奏的是一首鮮為人知的前朝遺曲。據傳,是前朝末代公主木嵐鳶所作。
聽似中正平和的曲調,卻隱含剛烈之風。卻見夏青綽步入場中,一邊的衣袖用錦帶挽起緊縛如箭袖一般,另一邊則仍是散著,隨後侍者送上長劍,她接劍在手,和曲起勢,一時間月光下隻見劍身灼灼的寒光,來去如電似驚鴻照影,廣袖翻飛,恰遊龍翩然。
說什麼“粗通音律”絕對是右相過謙了,她看著夏青綽的舞姿想,無論身法姿態,或是與樂曲的契合,夏青綽都是第一流的。
這首曲子甚少流傳,夏青綽卻能在每一次音律轉合之時恰到好處地做出反應。
看著看著,她不由得手下加快,琴聲如珠落玉盤一般自指間流瀉而出。忽然夏青綽一足點地,一足向後高高踢起,整個人以一足為支點,飛快地旋轉起來。
花間鳳蝶,蜻蜓點水,那種造化天成的輕盈美妙也不過是如此。閣內響起了一片喝彩聲。她也不由得向席間望去,隻見所有人都在看著場中,為夏青綽的舞姿所傾倒,目不轉睛。除了……沐震。他在看著她。毫不掩飾的、專注的目光。
所有人都在看絕妙的劍舞時,他卻一心一意地在看著她,當著君父和諸多臣子的麵,如此肆無忌憚,如此膽大妄為。
四目相對,一時間,她竟也無法移開視線。
“啪!”手背乍然一疼,她猛地回過神來,低頭一看才知是羽弦斷了,絲弦甩在手背上,留下了一道細細的血痕。而音樂忽然停止,夏青綽卻是不慌不忙,挪步旋身如流風回雪一般,袖舞繁花,劍指明月,恰恰定了身姿。這一刻四下裏靜極,她靜靜佇立月下,如細柳當風,婉轉無比。
片刻後眾人才發出驚歎,無不交口稱讚這絕妙的舞技。而孟玉綺則默默下場,退回到烈帝身邊,烈帝向她微微而笑:“你今日可是棋逢敵手了?”
她也笑了笑:“臣妾微末伎倆,豈敢誇耀?技不如人自然甘拜下風。”
烈帝嗬嗬一笑。
“娘娘留步。”夜半月落席散,回轉逐蘭居的路上,她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喊了一聲。
心漏跳了一拍,隨即她才意識到那是個女子的聲音。是夏青綽——烈帝聽說她精研佛理,想起靜貴妃近日正尋人講說經書,於是留她在宮中小住。
“夏姑娘。”她微微頷首,看著夏青綽自陰影中走出來。沒有了在天子麵前的拘謹,此刻夏青綽眉宇間憂思更盛,上前來做了一福,目光卻始終在流連左右。她立刻屏退了身邊的宮人:“本宮與夏姑娘有事,你們先回去。”等到兩邊無人,夏青綽才鬆了一口氣,露出一個笑容來:“聽聞娘娘蘭心蕙質,果真不假。”
看夏青綽即便笑著,那抹憂色仍是未去,這讓她不禁好奇,究竟有什麼事,如此深深地困擾著這個幾乎得盡一切的少女?
隨後夏青綽的請求則讓她更吃驚——夏青綽想學方才席間的那首琴曲。
“此曲失傳已久,娘娘不但能奏全貌,更是曲盡其妙,青綽生平僅見。”夏青綽的言辭間流露出一種異乎尋常的熱情,似乎誌在必得。
隻是一轉念的工夫,孟玉綺同意了。夏青綽似乎沒想到她會同意得如此輕易,起初顯得十分驚訝,但很快欣喜就蓋過了驚訝。千恩萬謝著確定了明日拜訪逐蘭居的時辰後,夏青綽便如一隻輕巧的夜蝶,踩著無聲的腳步很快消失在長廊的盡頭。
而她的心緒依舊難以平靜——曲盡其妙,夏青綽這樣評價她方才的演奏,卻不知道她其實也是第一次,完整地奏出此曲。
撫過手背上細細的血痕,一絲微疼。其實剛才羽弦斷開並非她技藝不精而產生的意外,此曲,本名《斷弦》。
斷弦,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傳她此曲的人說,當年末代公主木嵐鳶思念著身在敵國的心上人,怨歎相思相望不相親的命運,於哀怨悲憤中信手撥弦,就在百轉千回、纏綿無解之時,弦斷曲終而成此曲。
她一直無法進入那樣的境界,她從不曾全心全意地想過一個人。除了剛才。
“在想什麼?”正在出神,忽聽黑暗中有人低聲問。
她悚然一驚,未及轉身便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是沐震!她也顧不上問他為什麼還滯留在宮中,隻知道用盡力氣猛地掙開他的手臂,隨即轉身瞪著他。
“王爺自重……”她冷著臉,“良緣在望,日後不該再有如此輕狂之舉。”
她字斟句酌地說完,卻不聞他言語,有些奇怪地抬起頭,隻見沐震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是說夏青綽嗎?本王不會娶她。”她好不詫異。
“王爺真會說笑。”她邊說還配合著露出笑容,“右相……”她不信他的話!夏通安是絕好的助力,為什麼不要?!忽然沐震抓住她的手,隨後湊過來,微熱的氣息拂上她的肌膚——他靠到她耳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