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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她要切斷自己的退路。不可拖延,不可沉迷。

然而雖然她現在已與蘇揚結成同盟,卻有個不可忽視的問題擺在眼前。

在她的計劃中,偽造由蘇揚繼位的遺詔隻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環——當日宣讀烈帝的傳位詔書時朝中重臣俱在場,所以偽詔能起到多大的作用還是個未知數。

充其量能作為一個導火索,讓蘇揚一派的反叛顯得名正言順些,另外讓局勢更為混亂罷了。

而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自蘇揚從南方戰場回來後,他就失去了調動軍隊的權力,現在唯一直屬於他的,隻有郡公府中那區區一班侍衛,或許還有他手下的死士。

憑這些想要起兵叛亂?無異於蚍蜉撼樹。所以,他們迫切需要另一個盟友。

“你說什麼?要我娶夏通安的女兒?”烈帝出殯在即,千重闕內一片忙亂,趁著這樣的機會,她頻頻出宮到蘇揚府上與他商議,這日下午,經過深思熟慮後她向蘇揚提出了這樣的意見。

他的驚詫在意料之中——沒錯,她所說的就是那個夏青綽,當初沐震在烈帝麵前為夏青綽與夏青綽的心上人雲仲桂做媒,夏通安迫不得已為他二人定親。誰知道雲仲桂不僅自請隨大軍南征,還於一次交戰中失蹤了。

雖然沒有確切的死訊,但在眾人的閑言碎語中夏青綽依舊成了個不祥的“望門寡”。

“當初為了獨女的婚事,右相已與新帝生了嫌隙。如今夏青綽落到這個地步,右相嘴上不敢說,心裏又豈能毫無芥蒂?”她笑著提醒蘇揚,“殿下別忘了,右相手握調動十二連營的金令……”護衛兆京的十二連營,如欲成事,可說是關鍵中的關鍵。蘇揚想了想,搖頭道:“夏通安一向忠於先帝,要拉他下水恐怕難得很。”

“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她笑了笑,“記得當日右相欲將夏青綽許配新帝,無非是希望皇後出自其家。若殿下能以後位許之,未必不能成事。”

“說得也是。”這麼應了一句,蘇揚又陷入沉思。

“都知道江山、美人兒不可兼得……再說雖然年歲有差,但夏姑娘絕代佳人,殿下娶了她,也算不得虧。”看蘇揚還在猶豫,她索性撂下話,“若無兵馬,你我所謀之事也隻能作罷,玉綺還不想將項上人頭拱手送人。至於大夏錦繡江山,萬千子民,殿下也就絕念吧!”

說完她就走了,到了夜間,涼衣送來蘇揚的傳書,隻有四個字:從卿之策。

她把傳書燒去,蘇揚的決斷是意料中的事。隻是她之前話說得滿了,仔細想來,夏通安未必真的會輕易答應。

也罷,就讓蘇揚先行去和他接觸,失敗了她再出馬,好讓蘇揚知道她是計劃中不可或缺的盟友。

這樣也好。可她沒有想到的是,這件事蘇揚很快就辦成了。

幾天後收到傳書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白紙上確實寫著近日一晤之類的字樣。蘇揚不是胸無城府的毛頭小子,想來他也是經過多方試探才確信夏通安可引為同盟。

轉念想來,夏通安的態度也並不奇怪——或許除了後位,蘇揚還許諾了他別的東西,畢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夏通安自知和沐震有嫌隙,就算沐震沒有疏遠他的心思,他還是會替自己考慮。

正如俗語所言: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但是之後她一直沒找到機會出宮,半個月後,烈帝遺體出殯,入皇陵安葬。

皇陵在兆京外三十裏處,出殯時皇族親眷、文武百官以及後宮嬪級以上的宮人都要列隊。所有人素服素帽,浩浩蕩蕩的,一眼望過去像條白色的長龍。

依循大夏皇族喪葬的舊例,尤其是曆朝天子死後的禮數,在出殯的道路上有一段路是要由繼位的新帝和皇族中關係最密切的子弟來抬棺的。當然天子的棺柩沉重,所謂“抬棺”也隻是做個樣子。而“抬棺”的這段路就是從千重闕的正門到兆京城正門間的距離,在這段距離中允許百姓在道旁跪迎。

這個有點兒奇怪的儀式,或許是為了體現天家也不過和尋常人家一樣,父親死了兒子埋,是為孝道。

她在沐震臉上看到了哀傷。身在妃嬪列中,沐震離她其實並不遠,她甚至能看清他袖口上緄的石青蟠龍紋邊。

道旁擠滿了百姓,可都是跪著,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縱使性情暴烈乖張,烈帝依然是受大夏百姓愛戴的國君,至少他帶來了一個強盛安定的時代。忽然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就在路邊,她眨了眨眼,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季辛,另一個當然就是雁鈴了。明明吩咐過他們不要出門的,她在心裏暗暗咒罵了一句,又有些無可奈何——換了她是雁鈴,大概也不會放過這個確認仇人現況的機會。幸好這丫頭沒有繼續固執,已經換了大夏朝的女子裝束。她稍微鬆了口氣,但還是死死地盯住他們倆,然後——沐震與諸皇子抬棺而過。覺察到了一絲異樣,她的眉頭驟然蹙緊。

經過他們二人身邊時,她不著痕跡地側了側目,視線恰好與雁鈴的對上。一向無法無天的少女,天子行經也敢抬頭看的少女,竟在這一瞬間露出了膽怯的眼神。

她心中不由得一沉。隊伍出了城門後,妃嬪們便要折回千重闕去,她目送著烈帝的棺柩消失在漸漸合起的城門後,直到內侍小聲催促才轉身離去。這天夜裏,沐震和百官依舊例要在皇陵那邊守夜,剛好方便了她暗中行事。

百柳巷,季辛和雁鈴顯然沒想到她會來。

“師姐?擅自出宮不要緊嗎?”季辛問道,被她沒好氣地瞪了一眼。說笑話了,她哪次出宮不是“擅自”?!但此刻不是與師弟鬥嘴的時候,她看向一旁的雁鈴,今夜少女一反常態的沉默,還帶著那種怯怯的眼神。

“雁鈴,過來坐。”她放柔聲音,使了個眼色,季辛立刻會意地退了出去。隨後她拉過雁鈴坐下,“今天在路上我見著你了。”少女低頭不語。

“起初我還擔心,你這麼烈的性子,見了沐震還不跳起來,那可就什麼都完了。”她寬慰地說,“說真的,那時他就從你邊上過的,近得一把就抓著了,你可想過親手了結他?”

“想過。”雁鈴輕聲道。她眸色微沉。

“可阿姐你說得對,我還要為孟族想一想。”她笑起來:“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難為你忍得下來,還記得你說……當日族長與沐震會麵,你親眼見他遞了盟書,後來卻又背信棄義,殺了你阿爹。”她輕輕撫過雁鈴的鬢邊,似乎是憐惜雁鈴如花的年紀,卻要遭受這樣的變故。

雁鈴眼中泛起了淚光:“嗯。”低低的一聲,滿含委屈。看雁鈴這個樣子,她不禁在心底輕歎。然後她慢慢地,鬆開了握著雁鈴的手。

“玉綺阿姐?”雁鈴覺察到了疏離,抬頭疑惑地看著她。

“什麼親眼所見?你根本連誰是沐震都不知道。”一字、一句,近乎耳語的音量,卻帶著無限森然的寒意。

她拚命壓抑著翻湧上來的眩暈感——之前在沐震等人抬棺與雁鈴擦身而過時她就有了懷疑,雁鈴的目光未曾落在其中任何一人身上。

而剛才的問話其實是一次試探,當時從雁鈴身邊走過的是蘇揚而非沐震,可雁鈴竟就這樣順著她的話說了下去!

該死的!這丫頭究竟有沒有見過沐震?!雁鈴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

眼看雁鈴的臉色“刷”地慘白起來,她更加證實了心中所想,剛要質問,卻聽雁鈴問:“玉綺阿姐……你……你不想幫我們報仇了,是不是?”

她猛然一震。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那股邪火,她輕聲道:“我隻不過想知道真相,雁鈴,休要瞞著我,我知道你未曾見過沐震,什麼盟書,什麼背信棄義,你根本沒有親見!”

更不用說,是否確有其事。雁鈴無言以對,隻是盯著她,慢慢地,眼淚溢了出來:“是!我是沒有親眼看見,可他帶人滅了孟族難道不是真的?!他殺了阿爹難道不是真的?!”

少女哭喊了起來。她默然不語。

“玉綺阿姐……”忽然雁鈴“撲通”一聲跪下,“那個沐震與阿爹結盟是族裏的長輩和我講的,後來他又帶了人來殺族人,這難道不是背信棄義?!”

她皺著眉,不語。見她不回答,雁鈴也不再問。過了一會兒,少女的哭聲變成了低泣,少女抽噎著說:“玉綺阿姐,說到底,這件事與你並沒有幹係,這是孟族的仇,不該由你這個外人來擔,我……”

話未說完,雁鈴忽然跳起來向外跑去。

“站住!”她的聲音不大,卻硬生生阻住雁鈴的步伐。

“你想做什麼?一個人去報仇?兆京天子腳下,你一個女孩子能做什麼?!”走過去拉住了雁鈴,她一邊替少女拭淚一邊說,“講了多少次也不聽,孟族隻剩你一個了,我怎能讓你有事?”

“玉綺阿姐……”雁鈴哽咽著看著她。

“我可不是什麼外人呀!”她輕輕地,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這樣,也算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真相吧!然而什麼都沒有變,孟族的仇恨沒有變,她應該要做的事,也沒有變。

安撫下了雁鈴,坐上回宮的馬車,她終於吐出了那一聲歎息。

“姑娘。”涼衣在外頭趕車,叫了一聲,欲言又止。

“剛才你都聽見了吧?”她猜得到小丫頭想說什麼,“什麼都別問。”

“是。”涼衣沉默了好久,才應了一聲。她無可奈何。

涼衣一定也覺察了吧?當時麵對雁鈴的質問,她竟不能言。

“玉綺阿姐……你……你不想幫我們報仇了,是不是?”無法回答的問題,因為她不能否認在發現雁鈴有所欺瞞的那一刻,自己真真切切地希望這一切隻是雁鈴弄錯了,罪魁禍首另有其人。可雁鈴說得對,縱然不是親見,但是沐震領兵剿滅了孟族,卻是鐵板釘釘的事實。

曾幾何時她也是這麼對自己說的,一心認定了複仇的目標,不惜任何代價也要完成。

為此她做過多少事?後宮暗潮洶湧的較量,數度身在險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心意變了呢?從什麼時候開始麵對沐震時沒了那種咬牙切齒的痛恨,甚至在一次一次與他共同麵對風波時,迷亂了自己的心?她也不知道。

而此時此刻,一切如昨。

這個小小的插曲,除了讓她更清楚自己的心,更痛苦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怪不得古人說:難得糊塗才是福。在這世上的人,太清醒,就注定要受苦。

三天後,送葬的隊伍從皇陵回來,這時登基大典才真正被提上了日程。

就在一個月之後。而就在如此忙亂的時候,杜長君離開了千重闕。

他沒向沐震請辭,隻在臨走前來了一趟逐蘭居。聽他說明來意,她著實吃了一驚:“杜內丞雖不理外朝之事,但一來是新帝之師,又是先帝心腹,為何要走?”

“故人之托已然了結,多留無益。”杜長君笑著說。她看出他眼中的落寞,不由得猜想那“故人”的身份。但杜長君沒有再說什麼,一揖過後便飄然而去,她連詢問的時間都沒有。沐震很快知道了此事,當夜約她在長夢亭詢問杜長君離去時的情形。她轉述了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