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那日,我們一桌三人喝的爛醉,我們擊節而歌,縱聲吟謳,夢裏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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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小瓦房中夜宴闌珊。
無宴不散。
段良諑已完全醉了,喝醉的人總是比清醒時要沉,裴倦和陸無恨二人合力才將他抬到了床上。
裴倦也喝了不少,但他依然執意要送。
陸無恨便隻好答應。
一輛勉強能用的板車,趙子年背著箭匣抱著腿往上一坐,陸無恨在後麵推著,“吱扭吱扭”行出了悠長悠長的窄巷。
巷口的風總是顯得格外的大。
其時不過春分才過,但晚風依然有些涼意。
月在柳梢頭。
小風一吹,人倒是清醒不少,始終跟在後麵的裴倦摸了摸了推車開裂的木板,道:“這車也夠破的了。回去隨便找個地兒一丟就行。”
陸無恨道:“好。”
見分別在及,裴倦又道:“這後街人多刁蠻,多有得罪之處,裴某在此給二位賠個不是。”說著深深一揖。
陸無恨便也趕忙回禮,而後道:“唐突叨擾不勝惶恐,多謝裴先生,也請向大先生代為轉達陸某謝意。”
裴倦微笑頷首,道:“路上保重。”
“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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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無恨和吳晴川去那邊槐樹下拿自己的包袱時陸無恨忽然瞥見斜對過有一個黑衣人向自己招手示意。
那人一身黑衣,坐在一張條凳上。
一排店麵除了他身後那家全都打了烊。黑夜裏隻有那家炸醬麵館風燈高懸。
陸無恨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喝多酒眼花了,眨眨眼,那邊確實是有個人在向自己招手。
但打量身形陸無恨覺得自己應該沒見過他。
“閣下找我?”陸無恨望著那人道。
隔著一條小街,那人扯著嗓子高聲道:“不錯,在下略備薄酒請閣下移步一敘。”
酒,還是酒。
但既然有人肯請自己喝酒,那又怎能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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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晴川先回去了。
他本就沒必要再去插手陸無恨的事。
當黑衣人說明自己要找的是青色包袱的主人後,吳晴川便向陸無恨告辭了。
老人要走,陸無恨自然也沒必要留。
現在,這裏隻剩下了陸無恨,趙子年和那個黑衣人。
吊頂的風燈掛在房檁上晃晃悠悠,就像櫃台後掌櫃撐著的大腦袋。
掌櫃早就想打樣上板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了,偏偏這個除了喝麵湯就是嚼大蒜的古怪客人就是不讓自己關門。還說什麼要讓自己發一筆小財,當這位雙鬢業已泛白的中年男人端著第三次續上麵湯的白瓷碗大言不慚地說出要讓自己發筆財的話,脾氣一貫綿軟的掌櫃好懸沒直接把他踹出去,後廚麵都被他喝坨了也不見這位爺多掏一個銅板,還在這跟自己說讓自己發財。這感覺活像橋邊瞎眼的邋遢老頭隨便拄根杖子拉個路人就神秘兮兮一本正經的跟人說“給你指條明路”一樣。
到最後估計是這男人也看出了自己的不滿,終於翻遍全身從貼身汗衫的夾層裏摸出了幾個銅板。“掌櫃,來壺酒。”
當掌櫃伸手接過那四枚帶著體溫已然生鏽的銅錢時,心懷不滿的掌櫃竟然覺得自己的手有一絲絲顫抖。
他真怕這個男人今天為了讓自己“發筆小財”明天就會因為沒有飯錢把自己餓死在陰溝裏。
算了,就讓他待著吧,可能他是想唬弄個避風的地方過個夜呢。自己以前也不是沒通宵支過攤子,隨他吧。
大頭掌櫃的脾氣一貫和善。
後來那男人似也焦急起來,向著斜對麵巷口不住地張望,再到後來幹脆拎起酒壺,拖著條凳去了門口,和那塊原本坐在門口椅子裏的“炸醬麵”招牌相映成趣去了。
終於,就在掌櫃都開始懷疑這位“品格嶔崎”的怪人是不是腦子有問題的時候,儼然做了近兩個時辰望夫石的中年男人終於帶回了兩個人。
一個青衣,一個白衣,青衣攙著白衣。
三人在白天那男人喝湯吃蒜的桌前落座。那男人便開始大聲招呼著上酒,吃了一天沒花十個銅板的中年男人扯著嗓子招呼道:“掌櫃,酒,要最好的酒,牛肉豬腳先切兩大盤!”
掌櫃揉了睡眼,似乎有點明白這財是怎麼發的了。
應了一聲便去忙活了。
有銅板就要掙,就像有酒就要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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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在桌上,二十年的汾酒,是這蒼蠅館子裏最好的酒。拍開泥封的霎那酒香四溢,連掌櫃都打心底裏想來上兩口。
厚切的黃牛肉,肥厚的豬腳,在搖曳的風燈影下色澤誘人。
好酒好菜,一處避風的麵館,便隔絕了無邊的長夜。
晚風裏之餘一塊紅漆寫著“炸醬麵”的破木板孑立依舊。
玄天墨染,四野無言。
一燈飄搖向暖。
黑衣男人還是坐在朝門的那張凳子上,陸無恨和趙子年都注意到他手邊靠著桌子立著兩柄劍。
一個人帶兩柄劍已是少見。更何況是這樣奇怪的兩柄劍。
兩柄劍都在鞘中,一長一短。
長的將近五尺,寬兩寸,通體漆黑,鞘身和劍柄處纏著幾幅破布,最奇怪的是這柄劍的劍柄與劍身是等長的。
陸無恨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劍,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把稱作“劍”。
柄與刃幾乎一樣長的兵器也不是沒有,斬馬長刀,禦林軍刀柄都很長,但無論是刀首的形狀還是刀身的彎曲都與劍有本質區別,就算是刀身筆直的橫刀刀首也與劍首有本質不同,況且以上的兵器都很難做到柄與身真正意義上的等長。
短的那柄長短和普通的劍區別不大,目測長三尺六寸,寬一尺八分左右,就是普通劍的形製,但奇的是這柄劍的形狀。
這柄劍不是直的。
彎曲的劍身在劍首處竟又彎出一個反曲的弧度,這樣的劍很難配一體式的劍鞘,而這柄劍的鞘也的確是特殊打造的恰好包裹鋒刃的半側鞘,裸露在外的月白劍身清涼如水,明澈似月,即使你不是薛燭也看得出這無疑是一柄好劍。
但也無疑是一柄極難練的劍。
“在下......”黑衣男人終於要開口自我介紹,但話剛出口兩個字,就見對麵那個一頭繃帶,走路都是被人扶進來的少年忽然一擺手打斷了自己。
趙子年一直盯著那柄長劍,此刻忽然問道:“閣下可姓蕭?”
黑衣男人笑道:“不錯,在下姓蕭。”
趙子年又道:“‘一劍槍’?”
黑衣男人頷首道:“在下正是蕭無竟。”
陸無恨一直在旁邊看著,奇道:“你認識他?”
趙子年看著對麵的男人,道:“我不認得他,但是這江湖中不認得他的劍的隻怕很少。”
陸無恨又看了看那兩柄劍,反問道:“他很有名?”
趙子年回頭看著身邊的陸無恨,眼神奇怪極了,就好像陸無恨臉上忽然同時長出了三隻鼻子六張嘴,“你不認得?”
陸無恨搖頭道:“我真不認得。”
趙子年道:“‘廿劍’,聽過嗎?”
陸無恨道:“沒有。”
趙子年瞪圓了眼,道:“那‘百劍圖’你總該聽過吧。”
陸無恨還是搖頭:“沒有。”
趙子年愣了半晌,終於道:“你真是個怪人,你不知道,你師傅也沒對你說過。”
提到“師傅”不知為何陸無恨竟有些神色黯然,“他,不會和我說的。”
趙子年也隻有歎了口氣,解釋道:“江湖中從來不缺劍客,而人們也最愛談論這些,當年除了白玉湖上徐刻舟,杏林大劍,八苦和尚等近乎無敵的劍道名宿之外,還有很多諸如嶽陽劍仙蘇夕紅,蜀中青城停雲子之類的絕頂高手。當時不知是誰開的頭,反正後來就漸漸傳開了一份記錄江湖前一百用劍高手的‘百劍圖’,說是‘圖’不過沒有畫,隻是一份名單,不過那份名單我也看過,到六十開外幾乎就是湊數的了。”
這年紀比陸無恨還要年輕幾歲的少年不知為何,一說起江湖掌故便大有一種如數家珍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