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墨篇 貳(1 / 3)

香墨篇 貳

已是三月,正是陽春白日風在香的季節。沿岸楊柳綻芽,草木萌生,越往南下,越是鶯飛草長,田野裏的油菜花已是蓬勃,黃澄澄一片。兩岸時常出現踏青遊玩的人們,伴著一陣陣歡笑聲。真是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

天際和休休一路坐船,順著江河南下。休休當天便暈了船,一路嘔吐,臉色蒼白,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躺在船艙裏動彈不得。

天際看她這番情景,自是心痛不已,跟船夫要了些熱茶熱粥。見休休睡醒後回過神,麵色也稍趨緩和,天際才放下心閉目養神去。

三天後到了陂山磯,船一靠岸,天際扶了有氣無力的休休下來,著人通知縣府。天際雖隻是公府主簿,到底官職在身,縣令料定他早晚平步青雲,自然巴結奉承。接送的馬車一到府邸,縣令便喚了家眷出來接待,並吩咐眾丫鬟攙了休休,進內院梳洗休息,好生伺候著。

休休歇息了一夜,元氣恢複,便急著要回家。天際拗不過她,便與縣令一家拱手作別。縣令也不好強留,備了馬車,派兵丁一路護送,風塵仆仆直奔天際家。

二人在道口下了馬車,休休聞著從湖那邊吹過來的風,環視周圍熟悉的景致,輕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天際也是心悅神怡,笑道:“總算到家了。”

弄堂外幾名婦人在做針線,看見天際和休休雙雙出現,都呈現驚訝的神色。天際不善於跟人打招呼,休休也是垂眼低頭不吭聲,兩人一前一後走得很緊促。一直到了弄堂深處,後麵的說話聲還在隱隱傳來。

“曹桂枝不是把女兒賣去江陵了嗎?怎麼又回來了?”

“看她穿得單薄,八成過得不好。”

“天際可是當官了,會不會是……有好戲看了。”天際和休休沉默地來到木柵門前,天際這才拉起休休的手,粲然一笑:“我娘一定在家,你回來,她肯定很高興。”說著,他舉手搖動半掛在門楣上的塗銅鈴鐺。

“誰啊?來了來了。”裏麵果然是倪秀娥的聲音。天際大喊:“娘,是我。”倪秀娥聽見兒子的聲音,小跑著趕緊打開門。初始臉上還歡天喜地的,驀地發現天際身邊的休休,倪秀娥臉色突變。此時二人還手拉著手,笑吟吟地看著她,休休還開心地叫了聲:“倪媽媽。”

倪秀娥盯著休休,聲音一沉:“怎麼回事?你怎麼來了?”

“休休不願意再待在江陵,想回老家。”天際替休休解釋道。倪秀娥陰沉的目光轉而移向兒子,問:“是你把她帶來了?”

“是。”

天際還沉浸在見到母親的喜悅中,自顧自點頭說是。豈料倪秀娥退後一步,突然在裏麵將大門關上了。

外麵的二人麵麵相覷,天際驚訝地直敲門:“娘,怎麼啦?怎麼把門關上了?”

門倏然大開,倪秀娥手裏抄著一把掃帚,直往兒子身上打,邊打邊罵:“叫你帶她來!叫你帶她來!看我不打死你!”

天際躲閃不及,身上已挨了兩下,急忙用袖擋住,叫喊道:“娘,你幹嗎打我?”

休休也嚇壞了,抱住倪秀娥的胳膊,道:“倪媽媽,別打天際哥,是我想回來的!”

“連你也一起打!”倪秀娥動了氣,掃帚柄指向休休。

天際情知不妙,連忙喊:“休休,你先回家去!”休休應了一聲,慌忙往自己家方向逃去。這邊倪秀娥依然不饒兒子,打了好幾下才罷休,指著天際叱道:“你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了?我說過,假如你把休休帶回孟俁縣,你別進自己家的門!傻喲,我怎麼生了你這個強小子?你當真想氣死為娘不成!”

天際委屈道:“娘,您打我不要不分青紅皂白啊!休休回來,沈不遇是知道的,他也沒阻攔。”

聞聽此言,倪秀娥察看弄堂裏外,一把將兒子拽進大門。“沈不遇不要休休了?怎麼可能?”她神秘兮兮地小聲問。天際不敢隱瞞,將選皇子妃之事告訴了母親。倪秀娥聽得瞪大了眼睛,嘴裏細碎自語道:“原來是因為這個。皇子妃沒選上,那可怎麼得了?那個三皇子怎麼會不選她呢?相爺……”

母親奇怪的表情,讓天際腦子裏一團迷霧。他正想發問,弄堂最深處傳來女人尖厲的聲音。母子倆對視,倪秀娥一拍大腿,連聲說道:“完了完了,休休這孩子要遭殃了!曹桂枝發起瘋來,休休會沒命的!快快,快去阻止她!”

娘兒倆跑到休休家門口,果然看見曹桂枝披頭散發,厲鬼似的,手裏拿著柳條不斷地抽打休休。女用一臉驚愕地站在裏麵不敢出來。休休用胳膊擋臉,嗚嗚地哭著,卻站著沒反抗。

倪秀娥上前,一把奪下曹桂枝手裏的柳條,道:“曹桂枝,你想幹什麼?你打死休休,要不要過日子了?還要不要人伺候了?”

“不用你管!”曹桂枝啐了一口,對著休休凶狠叫道:“給我回去,聽見沒有!”休休哀哭道:“娘,求求您別趕我走……這裏是我的家啊!”

“你的家在沈家!就是死,也要死在沈家!”

“娘,我不想去!您就是賣了我,我還是您的女兒啊,娘!”

“哭得這麼可憐給誰看!我還沒死!滾!聽見沒有?滾回沈家去!”曹桂枝嘶吼著,雙手拽住休休的發辮,大力地將休休拖向弄堂。倪秀娥母子急忙橫在前麵,天際推開曹桂枝,將休休拉到一邊。

倪秀娥卷起袖管,指著弄堂處指指點點看熱鬧的街坊鄰居,麵對曹桂枝冷聲道:“你這個潑婦,早知道這樣,我當初不該幫你接生!沒這個女兒,也沒你這個娘!瞧瞧你瘋瘋癲癲的樣子,虧休休還一口一聲叫你娘,你還像個娘嗎?你不配!”

曹桂枝自是不示弱,喘著氣對罵:“不用你多管閑事!你無非也是看上老爺手裏的錢。你說,老爺給了你多少好處?”

“曹桂枝,你這樣說話,是不是想請老爺過來一趟?你如今吃的用的全是老爺的,連伺候你的用人都是老爺的,你是不是不要了,想老爺收回去?”

倪秀娥滿臉怒意,步步逼近曹桂枝,眼裏閃爍著亮光。仿佛被戳中要害,曹桂枝泄了氣似的不吭聲了,她瞪了倪秀娥一眼,嫋娜著身子進了院子,憤憤地關上了門。倪秀娥這才轉過身,看見休休眼裏含著淚水,楚楚可憐地看著她。她在休休麵前停頓了一下,欲言又止,終是歎息一聲。“先找個地方住下,我怕曹桂枝半夜瘋病發作吃了你。天際,等這裏沒事了,你回江陵去。”經過這一鬧騰,天際也是手足無措。他打算讓休休暫住在他家,等曹桂枝那邊安寧了,再回自己家去。倪秀娥不同意,認為休休已經是大姑娘,住在倪家也是不妥,必會遭人閑話,不如先找家客棧將就幾天。

天際想想甚是有理,便攜了休休重新回到陂山磯,在縣令的親自陪同下,找到一家僻靜的客棧。客棧老板自然不敢怠慢,騰出一間寬敞幹淨外人又不便打擾的房間,讓休休搬了進來。

天色將暗,天際替休休安排妥當,又陪她說了些安慰的話,方戀戀不舍地離開。

休休從小習慣了母親的冷漠,卻沒料到會被拒之門外。她將倪秀娥當親人看待,倪秀娥卻如此疏遠她,實在讓她不明所以。想起白日裏發生的一切,休休心中忽酸忽涼地難過,流了一夜的眼淚。

第二天,倪秀娥自己找上門來了。才一年半光景,眼前的休休失了水色似的,臉色蒼白,目光暗淡。以前的她多水嫩啊!她在那裏難道過得不好嗎?“那個……相爺待你怎樣?”她表現了莫大的關心。其實,這麼些日子,她是掛念這個孩子的。“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休休老實答道。“是因為你沒被選上皇子妃,他才對你不好?還是你一去沈家,就對你不好?”

觸及不堪回首的痛處,休休垂著眼,低低地說:“我原先以為,我是過繼給二夫人的。後來我才知道,為皇子選妃打算才是他收養我的真實目的。如今我什麼都不是了,我也沒多待的理由。”

倪秀娥倒沒打破沙鍋問到底,好像是隨意地問:“相爺讓你什麼時候回去?”

“我以後不想再去江陵了。”

“不,你一定要回去的。”倪秀娥的口氣卻頗為堅決。休休驚愕地抬起眼。她不回江陵,怎麼所有的人都反對?“有些事情,並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樣。將來或許有一天,你會明白。”倪秀娥困難地解釋。“我能不回去嗎?”休休又差點流淚了。

倪秀娥搖搖頭,滿臉疼惜地看著她,道:“這就是命啊!昨天我對你的態度不好,你別見怪。我隻是心急,生怕天際那傻小子做錯事。”

休休隻隱隱約約地聽在心裏,並不認同倪秀娥的話。她隻是想,自己既然已經做了決定,那就誰都不能逼迫她了,連沈不遇也不能。

倪秀娥出屋離開的時候,不知怎的又歎了口氣,說道:“清明就在眼前,我去幫你準備準備。你會想到祭拜你爹,有你這份孝心,陶先生九泉之下也會寬心的。”

休休一直對爹在沈家的事情心存不解,想問倪秀娥,又知道她定是守口如瓶,便將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這一晚,休休又開始做那個反反複複的夢。她還是站在通往家中那條長長窄窄的弄堂口,遠遠的,父親提著工具箱微笑著向她走來,臉麵卻已模糊。她撲過去,父親卻不見了。她四處尋找,依稀中聽見父親在叫她的名字。她順著聲音過去,隻見一道似曾熟悉的背影,她走過去想看個究竟,背影卻消失了……清明那夜,倪秀娥做了個夢,一個冗長的夢。曹桂枝像個魑魅般,飄進了儲家的大門。她臉色蠟黃,瞳孔空洞而漆黑,青白色的袍衫穿在身上,空蕩蕩的。倪秀娥向來厭惡她,厲聲喝道:“你怎麼進來了?我對你說過不要進我家的門!”

“你告訴我,老爺什麼時候來接我?我等得快要死了,還有沒有希望?”

曹桂枝的聲音也在飄,雙手攀在椅柄上,指甲細長尖利,青筋根根突起,倪秀娥能清楚地看見條條血管裏麵流淌著紫褐色的血。

“你這是癡心妄想!這輩子不可能了。”倪秀娥冷眼看她。這個曹桂枝,永遠隻有這個心願,癡心妄想的心願。她在這裏傻等了多少年?可憐的女人。“連休休都回來了……是沒希望了,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曹桂枝的聲音有氣無力,帶著挫敗。倪秀娥內心突然泛起一絲同情,道:“想開點兒,這樣的日子算不錯了。別打你女兒,休休遲早會回去的。男人靠不住,下半輩子靠女兒吧。”

“不行!”

曹桂枝唇色發青,空洞的眸中似有光芒轉瞬即逝:“我不能白等這麼多年!我要去江陵,我找老爺去!”

有股陰氣逼過來,周圍冷颼颼的。倪秀娥頓覺毛骨悚然,她拉住曹桂枝虛無飄蕩的衣袖:“你這潑婦,失心瘋了!想當初我做奶娘好好的,就因為認識了你,差點惹禍上身。真是作孽,陶先生死得慘,我至今還被你纏著。”

曹桂枝發出尖厲的笑聲:“都不是好東西!為了掩人耳目,他們幹出的壞事還少嗎?我這就找老爺去,他必須留下我,不然我就把這些事說出去!”

她的聲音縹緲虛幻,身子化為一縷白煙向遠處飄去。倪秀娥驚得冷汗淋漓,一路緊追,前麵有條河擋住了去路。彷徨間,一座青石橋出現,一身著白灰色長衫的男子在橋上蕩來蕩去。倪秀娥情急,喚了一聲:“陶先生。”

陶先生還是那副和善慈祥的麵孔,臉上漾著喜悅的笑:“知道嗎?我的女兒出生了,我管她叫休休。”

倪秀娥酸楚地看著他,一時無從說起。陶先生身子浮浮沉沉的,眼裏浮起一縷憂傷,還在自言自語:“我的兒子找到了嗎?他才一歲,我還來不及給他取名字……”倪秀娥輕輕地搖頭。真是個老實人,他的兒子怕是找不到了。陶先生的身子開始飄浮起來,倪秀娥突然想到有事問他,急忙叫喊:“陶先生留步!我家天際還是喜歡休休,你說我該怎麼辦?“速速斷了他的念頭。這是你兒子的劫數,逃得了自然好,逃不了隻能讓老天爺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