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墨篇 肆
蕭灝一行人沿著陸路馬不停蹄,晝夜馳騁,看見江陵高大的護城牆時,東方剛露魚肚白,距離蕭巋大婚的時間還有兩天。
離城門打開的時間尚餘,蕭灝隻好隨進城的人在城外等候。他下了馬車,舒展一下筋骨,叫道:“休休,出來活動活動吧。”
休休應了一聲,從另一馬車出來。她素衣淡妝,因長途跋涉,臉色微有虛白。蕭灝一見,心中產生憐惜之情,扶住她,微笑道:“江陵和孟俁縣的水色真的不同,感覺到了那裏,人也潤澤多了。和你看山看水,心情也好。”
“隻可惜,我又到了江陵。”休休幽幽一歎。“江陵不是我待的地方,我要回浣邑。”蕭灝也不由得歎道。兩人目送最後一縷夜色退去,東邊天際霞光出現,映亮他們年輕的麵龐。護城河上的吊橋正在徐徐放下,北周兵也不似往年那般耀武揚威,進城的人也是麵色從容。
蕭灝望定休休,道:“過了護城河,沈大人就在前麵等候。謝謝你讓我一路陪伴,我以為自己匆匆而去,又孤零零地回來,沒想到會這樣,心裏很滿足。”
他一直以為三哥和休休之間有故事,可是故事沒有再延續下去。這芙蓉一般的女子,三哥為什麼會放棄呢?
隻是,這樣美好的回程之路,他不願提起三哥。也許那樣會觸及她內心纖弱的神經,他不願。
果然,進了城門不久,通往宰相府的道路上,沈不遇帶著幾名侍從等候多時。丫鬟燕喜站在軟轎旁,興奮地喚著小姐。
沈不遇與蕭灝見禮,說了一番感謝的話。休休見著沈不遇,神情始終是淡淡的,並沒有大悲大怨的樣子。她朝蕭灝微施了禮,便低著頭進了沈府的軟轎,令沈不遇心下一陣發虛。
蕭灝正想回自己的馬車內,沈不遇忽然喚住了他。“四殿下連日勞頓,一路護送休休到此,微臣感激不盡。休休明日去皇宮,煩請四殿下照應著點。”
蕭灝有些猶豫,沈不遇頗為深意的眼光,讓他隱隱明白沈不遇急急忙忙將休休接來的用意。他略加思忖,還是含笑答應了。坐在轎中的休休也聽到了沈不遇的話,頓時覺得胸口被重錘敲了一下,淩亂地跳動不已。
原來,沈不遇是要她進宮去。是要她見蕭巋嗎?往事翻江倒海,殘酷地將她重新淹沒。又像是有毒的針,明知她的痛處,仍深深地紮到心裏麵去。她的心又開始滴血,恍惚想起蕭巋深邃的雙眸、清俊的容顏,還有漫不經心的話。
他已經選別人了……總以為今生今世不會再見,愛的恨的都已過去。兩天後即是他大婚,沒有什麼話可以說的了。到如今,就隻能如此。
在這苦澀的遊離中,她仿佛聽見另一個自己在說:“不要再見麵的好,去了也是白去。不要被他瞧不起,你最後的一點尊嚴何在?”一路掙紮著,一個念頭總是散不去,頑固地沉澱著。
最後,她苦悶地閉上眼,自言自語道:“真的想問問他,為什麼騙我?”
三月以來,宮裏被喜事籠罩,雯荇殿也格外風姿動人。雖不是荷花結蓬落蓮期,荷葉卻團扇般漂浮在玉荷池裏,直染得滿池碧綠。寬大厚實的葉片上,水珠滾滾閃動,在碧光清水的映襯下,晶瑩欲滴。
而蓉妃的臉上,絲毫沒有喜色。透過雕花綺窗,蓉妃心神不定地望著外麵的綠色,淺抿一口手中的碧螺春。
外麵依舊是什麼聲音也沒有,這樣的寂靜,讓她心中發慌。她回頭,牽起一縷無奈的笑,道:“好不容易把巋兒哄來,我怕他半路又折回去了。”
休休無聲地站在後麵。聞言,她麵色淡靜,吐出一口氣說:“三殿下若是看見我在這兒,也會回頭就走。我還是回去吧。”
“不急,再等等。”
蓉妃搖手勸阻,茶蓋磕在杯壁上,聲音如心情一樣沉沉的。她若有所思了片刻,方又平靜道:“他進來,你先去裏麵。我先看他的臉色,再喚你出來。”
這次見麵,是沈不遇讓她安排的。當時,她心中充滿了憂慮,問道:“皇上都下了懿旨,全天下都知道巋兒娶的是鄭德家的千金。這個時候讓巋兒和休休二人見麵,合適嗎?”
“這是最後的機會!如果還有希望,我們不能讓它白白流失!”說這話時,沈不遇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麵容削厲冷凝而波瀾不驚,就像二十多年前他送她入宮時一樣。而那時,她明知他是為了自己的仕途,卻心甘情願為他做任何事。
如今她有所悟,已經晚了。才發現,自己是怨恨著他的。怨恨著又如何?到了節骨眼上,她還是任他擺布。窗外灑進來的幾縷陽光,被高大暗淡的影子遮掩住了,緊接著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蓉妃心內一緊,知道定是蕭巋來了。“你先進裏麵等候。我先跟他說話,回頭叫你。”蓉妃有點緊張地促聲說話,休休會意,閃身進了裏麵。蕭巋徑直入殿,負手而立,臉上全然沒有少年的調皮。笑意十分從容,若有若無地掛在淡漠的臉上。“母妃這會兒喚孩兒過來,有什麼急事?”他倒先開了口,隱約透著不耐。不知為何,蓉妃心底突然掠過一陣寒意,冷笑道:“連我請你也請不動了,三皇子殿下。”蕭巋瞥了母妃一眼,看她臉色凝重,極不情願地、慢吞吞地跪了下去。
“四弟剛從孟俁縣回來,沈休休被沈不遇接回都城,母妃不會要當說客吧?”他毫不客氣地說道。
裏麵的休休聽到蕭巋提起自己的名字,氣息短促,不自覺地撫住了胸口。蓉妃一時氣得變了臉色,道:“好啊,你厲害。仗著你父皇寵愛你,不把你的母妃放在眼裏了。”
“母妃有話快點說,孩兒很忙。”
“是啊,你是忙。你就要當新郎官了,當然忙。哪像我這種當母親的,反而空閑得很。”
“母妃何必自尋忙碌呢?那些瑣碎的事讓祠部去辦,母妃隻管自己穿戴得靚麗點兒就行了。”
蕭巋說完,斂衽微微一禮,自顧自起身便走。“你上哪兒去?”蓉妃急急地喝住他。
“孩兒不是說過嗎?孩兒很忙。如若母妃沒有重要的話說,孩兒就告辭了。”蕭巋站住,帶著濃濃的鼻音。
蓉妃走到蕭巋麵前,聲音有點急促:“我問你,你選了這門親,可曾後悔過?”
“後悔?”蕭巋揚眉,嘴角牽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幹嗎要後悔?”
“你和鄭大人的女兒素昧平生,你貿然選了她,你了解她嗎?”
“素昧平生?不是見過嗎?我倒覺得她挺好,知書達理,又溫柔又漂亮,我很喜歡。母妃難道不喜歡嗎?”蕭巋的聲音始終淡淡的,讓蓉妃琢磨不透。她望了一眼殿內,高聲道:“可是,母妃喜歡的是休休小姐。”豈料蕭巋斂起眉頭,沉聲道:“您喜歡?那您又了解她多少?難不成母妃是愛屋及烏?”
“放肆!”蓉妃忍無可忍,一巴掌打在蕭巋的臉上,臉已氣白了,聲音顫抖著:“你竟敢說這樣的話!”
“母妃打得好,打得爽。”
蕭巋竟笑著誇起自己的母親,兩眼卻直盯著蓉妃。在他的炯炯逼視下,蓉妃心底被戳穿似的,她別過臉,無力地垂下了白皙的頸脖。
“母妃您真傻,沈不遇在利用您知道嗎?”蕭巋的聲音在耳邊沉沉響起,“您真以為我不知道他們的真實關係嗎?”
裏麵的休休不由得一僵,細細的牙齒緊緊咬住下唇。很快,她聽見蓉妃低低地哀求道:“巋兒,莫亂說話!”
“我就說了,他們本來就是一對親生父女!”蕭巋已經控製不住,積釀已久的憤恨在胸臆崩裂,無可抑製地噴發出來。他大聲說道:“沈不遇知道我排斥他,所以一開始讓她假裝是他的義女故意來接近我,讓我放鬆了警惕。等生米煮成熟飯,他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父皇那麼器重他,說不定將來的江山社稷也姓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