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媚篇 壹
柳茹蘭攜著翠紅進了自己的院子,沈不遇就從後趕了過來,語調雖緩慢,還是難掩焦急:“你去見休休了?她怎麼講?”
“老爺不必關心。她說她不是沈家的人,與沈家沒什麼掛礙。”對著柳茹蘭不冷不熱的回應,沈不遇無奈地搖搖頭,沉聲道:“茹蘭,不要再跟我慪氣了!我現在也是為休休的將來考慮,她嫁給那個儲天際不會幸福的。她並不是一定要嫁給什麼皇子皇孫,可儲天際是嵇明佑的人,穆氏氣數將盡,早晚沒好果子吃,我怕不幸會降臨到休休身上!”
麵對沈不遇半是真誠半是妥協的話語,柳茹蘭淡淡一哼,眼圈卻紅了,道:“老爺這番話,休休能信嗎?她如今隻信她自己。也難怪,自從踏進沈家這道門,她任老爺擺布,結果落了個傷神落魄的地步。養她的爹都死了……還有什麼比這些更不幸的呢?”
“她不信我,至少還信你。你應該說服她,不要讓她做什麼衝動之事。”
“休休若信妾身,妾身又該信誰?在休休眼裏,妾身的話就是老爺的話,她能信嗎?她不把我這個沈家二夫人趕出來算是好的了!不管妾身說什麼,她隻是一句話:她和儲天際的事不容任何人插手。到最後,她甚至還說,以前他們好好的,過他們的日子,要是我們不出現該有多好……”
話說到此,柳茹蘭喉嚨哽住,抹了一把眼淚,轉身便走。
望著柳茹蘭的背影,咀嚼她留下的話,沈不遇心口不由得一窒,神色更加暗淡。心思轉了轉,他這才招呼福叔:“去把儲天際叫來。”
福叔俯身出主意道:“老爺,教訓教訓這小子,他就不敢娶小姐了。”
“休再添亂了!”沈不遇甩袖,不滿道,“小姐離家出走,說出去夠丟人的!現下需穩定人心,走一步是一步。小姐若是真急了與沈家劃清界限,被穆氏抓住一絲亂萌,告我濫殺無辜,以後我如何馳騁官場!”
“老爺,小人不敢。”福叔嚇白了臉。“唉,家裏死氣沉沉的。此事,真正棘手啊!”沈不遇再次歎息道。
天際下了馬,將韁繩交給守門的小廝,不經意掃視了一下晗園的外貌。山牆已粉刷完,那些脫落剝離的斑點已然消失。大門也新漆過,遠看烏亮近聞漆香,加上園內的樹枝藤條已悄然探出頭來,外人一眼便覺著此園樸質素雅。他滿意地笑了,腳步輕快地向正廳走去。
母親倪秀娥正指揮著用人搬弄桌椅。她吩咐將一對雕了喜鵲的核桃木椅搬到廳堂兩端,似是覺得不對,便又撤了,換了一對寶塔紋櫸木椅上去。
天際眼望著母親忙碌的身影,笑道:“娘,您這樣搬來搬去的幹什麼?”
“兒子,這你就不懂了。”倪秀娥滿臉嚴肅,“昨天娘拿了你和休休的生辰八字,請算命先生占了一卦,說你倆八字姻緣都合,須謹防妖魔纏身。你搬進來的時候沒請過菩薩,先生說先將屋內的擺設移動一下,然後為娘再替你請菩薩去。”
天際不以為然地笑起來:“娘說得真是玄乎。”倪秀娥訓話道:“你不懂就不要亂說。娘也不光是為了你,休休進門後就是這裏的主人了,你不想也得替她想想。”天際趕緊稱諾。這時小廝跑進來稟報:“爺,相府裏來了人,說是宰相大人要您去一趟。”娘兒倆對望了一眼,天際臉色凝重。倪秀娥歎口氣道:“沈大人既允了這門親事,你也不必緊張。咱們是小戶人家,休休嫁給你自是委屈她了。沈大人心裏肯定不好過,你在他麵前要恭謹謙卑,不許頂嘴。”
“自然免不了一頓訓教。”天際嘀咕道。“丈人教導女婿,也是應該的!”
天際唯唯諾諾,正要出去,倪秀娥又喚住他:“相爺若提起啥時放定,啥時過禮,你都由相爺說了算。”一聽如此煩瑣,天際又麵呈為難之色。倪秀娥鄭重道:“這是禮數。咱們雖是窮人家,這點禮數也是要講究的,省得被人看扁了。”幾句話說到天際的心坎上。雖然他和休休兩情相悅,沈府那邊他總覺抬不起頭來。沈不遇給他的那一拳,個中滋味還在心頭。有母親在真好,至少可以安撫他的心。於是他問道:“娘,等休休娶進門,您就不回去了吧?”
“傻孩子,休休是千金小姐,娘伺候她還來不及呢。隻是小夫妻新婚燕爾,不要嫌我這個糟老太婆攪興就是了。”倪秀娥開起了玩笑。
陽光下天際離去的背影,挺拔而俊偉,倪秀娥眼角的笑紋不覺舒開了。兒子有了功名,又年輕,將來有大好前程,他沈不遇找了他做女婿自是不虧,這一點他肯定想到過。她以前是怕,現在還怕什麼呢?
秋日裏的相府莊重肅穆。沈不遇在書房接見了天際。他犀利的眼神緊盯著麵前站著的天際。不知為何,他就是不喜歡他,盡管眼前的人垂首而立,他總覺得他身上透著一股叛逆,一種抗拒。休休偏偏要嫁給他。他無可奈何,第一次在別人麵前讓步了。他非常清楚蕭巋在休休心中的位置。休休急於嫁給儲天際,一是因為沈家,二是因為蕭巋。今非昔比,他別無他策,不能加以阻撓,更不能蠻橫幹涉。
但是,他心裏還是隱隱希望,聽了自己的一番話,眼前這個年輕人能夠改變想法,放棄娶休休的念頭。
當然他不能說得太露骨,反之事與願違。麵前的棋子隻能謹慎地走,自己都不知道以後會怎樣,走一步算一步。
“坐吧。”他沉沉地說了一聲。待天際坐下,低眉垂眼準備聆聽教誨,沈不遇突然一哂,感慨道:“去年的時候,你還是一介書生,現今卻已功名在身了,後生可畏啊!”天際連忙起身,拱手道:“晚生才疏學淺,顧事不周,請大人多多包涵。”沈不遇站在天際麵前,輕拍了他的肩:“過去是本官老眼昏花,你也不必太計較了。以後你娶了休休,咱倆翁婿之間說話也不必太拘謹了,是不是?”
“是。”
沈不遇歎口氣道:“想必你已經知道,以前本官對不住她們娘兒倆,一直將她們扔在孟俁縣。後來心裏始終過不去,我便將她接來,想給她找個好歸宿,就有了選妃這件事。”
天際悶不作聲,那時他絕望,對此事他一直耿耿於懷。“實不瞞你,因為三殿下和本官向來有點芥蒂,休休的真實身份自是不敢公開。三殿下雖是喜歡休休,沒想到休休的身份過早暴露,三殿下年輕氣盛,偏選了別人。”沈不遇繼續說。
天際的臉色明顯暗淡下來。那天他親眼看著她進了宮門,還回頭朝燕喜粲然一笑,她是很希望自己被選上的是不是?
沈不遇的眼光在天際陰晴不定的臉上停住,繼續說道:“三殿下不知怎的,又後悔了,前幾天還約了休休郊外見麵。你想,他已有了皇子妃,難道還要休休去做偏妃不成?”
天際的嘴唇印了透白,聲音一緊:“這麼說,他們又見麵了?”
“沒有。那天正巧是你相親的日子,休休跑去見你了。如果早一天,事情不會這樣了也說不定,你說呢?”天際的眼光定在腳下,一動未動。
沈不遇像是看到天際的心裏去,繼續絮說道:“休休這孩子是重情重義之人,你們倆從小青梅竹馬,她自然放不下你。本官打開天窗說亮話,是為免你們婚前起疙瘩。那蕭巋任性自負,什麼時候又跑來了也說不定,隻是希望你不要誤解了休休。”
天際一個冷戰,突然哼聲道:“無論怎樣,休休最終還是選擇了我,對不對?”
他不甘示弱地仰起頭,以一種睥睨的姿勢麵對著沈不遇。如此回擊,沈不遇有點措手不及,竟然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明知自己這番話有所起效,還是有些悻悻然,便擺出輕鬆無事的模樣,淡淡地笑了笑。
這個時候的行宮,秋意晚,西風作,草木零落。金琉縹瓦的宮樓殿閣籠罩在冥迷的秋靄中,更顯得蕭條瑟殺。
秋月手掖著錦被羽衾,掀了珠屏錦帳卷流蘇的外簾,徑直走進了內殿。又該是換裘被的時候了。
很熟練地撩開重重繡金的幔帳,她將懷裏熏過香的天蠶雲錦被鋪開,手心緩緩滑動,感受著緞麵的蓬鬆柔軟。然後掀了床頭蟠龍蘇繡的裘枕,側眼看過,她的動作稍微停滯了一下。
一片瑩白的梔子花蕊玉呈現在眼前。她習慣地掂在手中,雙指輕輕摩挲,感覺著溫潤柔滑,然後重新放回原處,用新換的裘枕壓在上麵。給花架上的建蘭添了水,她撣去白玉香爐上肉眼看不到的塵灰,點上檀煙。頓時內殿裏清香嫋繞,絲絲縷縷沁人心肺。
外麵有宮女喚她,她應了一聲,環視四周,無瑕疵可挑剔,才從黃花梨木雕的屏風穿過,走到殿外。
三皇子妃寢宮裏的侍女在找她,見她出來急忙道:“秋月姐姐,大皇子來了,三皇子妃傳你過去伺候呢。”
秋月皺眉,冷哼道:“你家主子也太抬舉我了,什麼事都會想著我。”那侍女也不介意,看四下無人,才小聲說道:“姐姐不必生氣,三殿下對你最親近,她當然心裏不痛快。這些天三殿下不知怎的又使性子了,對三皇子妃有一搭沒一搭的,是不是要出兵打仗,裝了心事?”
“你是傳喚我去伺候,還是旁敲側擊想打聽點什麼?”秋月問。侍女隻好閉上了嘴。秋月冷笑,也不答話,將換下的裘被交給宮女,然後慢悠悠地向池邊走去。池邊百花亭下,蕭巋慵懶地靠在梨花木榻上。他的旁邊同樣是悠閑自在的大皇子蕭韶。側邊幾尺外端坐著三皇子妃鄭懿真,此時她正盈盈淺笑,脈脈看向蕭巋。
秋月奉茶,蕭韶接過,輕呷一口,眉開眼笑道:“秋月姑娘泡的茶就是比別人的好喝。”
懿真撲哧笑出聲,連亭下的宮女們都哧哧地笑了。蕭巋懶洋洋道:“大哥這副德行,見誰說誰好,怪不得有那麼多女人黏著你。”
蕭韶看他精神不振,便開玩笑道:“我再會說話,也不及你。你眼睛一眨,那些女人不就屁顛屁顛地跟上來了?”
對麵的懿真開口笑道:“瞧大皇子把三殿下說的,那些女人再怎麼著,三殿下也是捏得住輕重的。”
蕭巋的眉心凝了一下,眯起眼養神。懿真閉了口,有絲惆悵,沉默地端起了茶盞。
蕭韶實心眼,看氣氛有點僵冷,找了笑料逗懿真:“弟妹,你們結婚也有大半年了,怎麼沒見有什麼動靜啊?”
懿真立刻紅了臉,瞥了蕭巋一眼,笑道:“奴家年紀還小。”
“那怎麼行,你要主動些。眼下三弟就要出征了,這仗不知要打到何時。再拖下去,隻怕人家休休小姐也要趕上你了。”懿真有意望了蕭巋一眼,見他閉口不言,依然眯著眼不見表情,便哂笑道:
“談著談著,怎麼談到相府家去了?”
“你們不知道?”蕭韶突然歎道,“不說也罷,我也算是做了件好事。”蕭巋不經意地嗤笑一聲,道:“大哥莫非成人之美不成?”
“說對了。”蕭韶不無得意道:“孟俁縣的儲天際是嵇大人的得意門生,他喜歡沈大人的女兒。嵇大人心中另有盤算,沈大人也從中作梗。如此天造地設的一對,勝似日月如合璧,五星如連珠,作為堂堂大梁朝大皇子,我當然要成人之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