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思念 7 塵埃
在她七歲那年,江容至和她在練功房裏練嗓子,其間,有人來訪,江容至便出去見客,她練累了,便下樓去喝水,結果在樓道裏聽到了房間裏的談話。
“那個戲班一年前就解散了,戲班所有人員的資料都在這裏。”一個陌生的聲音。
後來她才知道,那就是所謂的私家偵探。
“那個女人呢?”
“那個年輕女人叫白芷,也就是先生你要找的那個女人,她到戲班的時候,已經有了兩個孩子。”
那是她第一次聽到白芷的名字,陌生的女人名字令江容至靜默了好一陣。
“也就是說,那一年她的確來了西塘?”
“是的!是她親手把兩個孩子帶來的,又把孩子留在了西塘,這都是我找到以前的戲班戲子問到的。”
又是好一陣的靜默。
“那個女人現在在哪裏?”
“三年前得肺癌去世了,她的朋友把她葬在了南京。”
江容至的聲音變得異常疲憊:“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是,先生。”
她趕緊跑回樓上的練功房,那一天,江容至都沒再上來。
這段對話讓她很是迷糊,白芷是誰,她不知道。江容至突然變得疲憊,脾氣也更壞,她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但是從此以後,江容至對她越加苛刻起來。如果說剛開始是鞭打、關黑屋,那麼後來,便更是殘酷,他經常會掐著她的脖子,眼裏噴著憤怒的火光:“你記著,這一輩子你得唱戲,這是你母親對我的虧欠!你這張臉,就是為我而存在的,你改變不了!”或是說,“你會不會有一天也拋下我而去?”因為她一直想離開他,離得遠遠的。
她不記得自己的母親,可是這樣的江容至讓她害怕。
曾經,有許多人誇她漂亮,可是漸漸地,等她長大後才意識到,每一次江容至看她的眼神,都像是看仇恨地看著另外一個人。
那種恨意,像火一樣燃燒。
直到十三歲生日那晚,她練嗓子時出了差錯,江容至憤怒無比,拉著她就要把她關進暗房裏。她一想到那樣的黑暗就感到恐懼,第一次反抗了江容至,江容至一個耳光扇過來,她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疼。
江容至轉身出門,她知道他一定是去拿藤條了。
在等江容至拿藤條的時間裏,她看著鏡子裏自己的臉,那是一張無可挑剔的臉,然而正是這張臉給她帶來了悲慘的命運。
如果她可以親手終結這悲慘的命運。
如果可以的話。
隻有她知道,她需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讓刀刻在自己的臉上。一刀一刀地刻下去,她死死地咬著唇,咬出了血,那些血洶湧而出。
等江容至回來的時候,驚愕得瞪大了眼睛,隨即跑過去奪下她手裏的刀:“靜歌!”
那是她第一次在江容至的眼裏看見絕望與傷心,那是她第一次在這個什麼都不在乎的人的眼裏看見這樣波動的情緒。
當時的江容至抱著她就跑出門,手裏還拿著那把刀,然而就在下樓時,因為跑得太急,兩個人一起滾下樓梯,她在江容至懷裏脫手而出,腦袋猛地撞向牆壁,在暈過去之前,她看見的是,江容至滿身是血地跌向手扶欄之外。
在最後一個意識裏,她突然想到,江容至跑來練功房的時候,手裏沒有拿藤條。
為什麼?
這個“為什麼”在她醒來得知他的死亡訊息後,便遺忘在記憶的塵埃裏。那一刻,她就決定要忘記。
將那個人帶給她的殘酷童年,忘得一幹二淨。
杜顯揚幫她上藥時曾說:“有些愛的表達方式過於苛刻,也許你長大後就會明白。”
她不會明白,她現在也還是不明白。別人的父親對自己的孩子疼愛都來不及,偏偏她的父親對孩子這樣。
江靜歌看了一眼無力地靠在身後粗大香樟樹上的江靜笙,所有的事情說出來,即使再不堪,也少了那窒息的壓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