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開始猜測母親,打心裏看不起母親,知道這個女人已經撐不起風中巢穴,淪陷是遲早的事。也清楚女人沒有理由再限製她的去留。她要跟隨親戚家的姑娘們飄洋過海,南下,去馬來西亞。那裏長著高大的椰子樹、蔥綠的香蕉林,天氣濕熱,雨季頻繁,像她隱秘的地帶。

母親如從前那般亦沒有對她進行過多幹涉。再考慮一下吧,隻淡淡說著。

她搖了搖頭。

臨行那天,母親沒有去上班,坐在廚房的圓桌邊上給她的衣物縫補釦子,之後又照樣到院裏給蜀葵和木槿裁剪枝葉,亦不忘給艾草噴足了所需的水分。動作輕緩,倒象是要挽留住什麼,卻終究要淡然鬆手。母親原諒女孩的執拗與無知。世事紛繁,人總是要有所經曆,哪怕付出心酸、劇痛與絕望,才能成長得更好一些。

輪船出了港口,從前的人生像死去了一樣。她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抵達馬來西亞三個月後,她決定結婚,而且不告知母親。她發現自己要依靠綿綿不斷的物質過活,玩樂,甚至是哭泣。她要寄生在一個男人的身上,用青春、美貌同男人野性的軀體做交換。在這蚊蠅曼妙叢生之處,在這陰陰大雨或者日光糜爛的地域,她翻來覆去細細想來,終究發現自己不是母親口中所說的女子,能攜帶堅強標記去辨認所要途經的路途,方覺嫁給物質和生活或許便是自己最好的選擇。

同去的姑娘們多半顧著自己的工作或是情事,很少顧及到她。她亦悶悶得像個鐵盒子,在熱帶雨水衝刷下,要生鏽了。

街道上擺放著各式商品、果蔬、魚肉,琳琅滿目。行人手中常持把未打開的長形雨傘。公路上的柏油鋪得比故地更有些許刺鼻的味道,在熾烈的陽光下冒著騰騰蒸汽,像口爐子。街心花園到她家的距離不是太遠。她時常早起,倒弄好餐飲便獨自出去散步。有時會牽上一條棕色毛皮的狗,在她看來狗的忠實程度自然強於任何一個野性蓬勃的男人。

這算是她遇過的第四隻叫做男人的怪物,瞳孔棕褐,膚黑,微微體胖。在他這,她完全隻是懂得女人機體的莫大作用,舍此無他。男人待她不薄,給她買名牌首飾、衣物、化妝品。她時常覺得這些裏所應當。

有時出門下著細雨,她也帶著一把長柄雨傘,穿上收在抽屜裏精工裁作的綢裙,搗弄一番自己新理的長卷發,化好妝。她隻喜歡蘭花香的唇膏和紫黑色的指甲油,紫葡萄般的色調,像凝固的血液附著於她的軀體。這種感覺給予她強烈的存在感。

希望你美麗卻不肆意展露,希望你堅強卻不固執倔強。母親若在,一定會這般與她說。

婚後的大段日子裏,男人不常在家,多半時候都在跑業務,吃酒飯,或是兼顧其他情事,自然顧不得她。

三年,她也生厭了,對馬來西亞,和這個男人。

坐上歸國的飛機前,她辦好了所有的手續,離婚,財產分配,以及最後一次對那個異國男人的擁抱。

夜裏,飛機起飛,像大型蚊蠅衝撞著黑色的膜。她喝了一小杯東南亞的醇正咖啡,懷裏揣著白色的絲質毛毯,閉上眼睛。

在她年幼時,生活過得再拮據,再不堪,母親也不忘帶上她去旅行。印象最深的,是十三歲,少女的生理期將來之時,在蘇州,寒山寺,深夜僧侶的晚課。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道客船。

這首唐詩最初是母親教會她的,《楓橋夜泊》,作者張繼,父親身上曾散發的氣味與他相像。大音唏噓中,母親還教她在未來的年歲裏一定要守住自己,不要太輕易把自己當成低廉的果蔬交出,要早慧,要寡欲,要自重……那時,她全然不知,睡眼朦朧,倒在母親懷裏睡著了,遠山、星辰像泡在黑色的水裏,成為無法觸及的鏡像。夜裏起了小風,母親把她抱住,在星空下,生涼的庭中,緊緊抱住。

偌大無邊的寂靜中,生命成了隻屬於自己的個體,這種真實感深入到血液、骨髓,像梳子梳理著身體。

幼時她不好看,母親給她剪男生一樣的短發,衣著樸素,總是站在角落裏,因為出身和家境,老師也不管她,同學都很少跟她說話。每想到自己身邊無要好友伴時,她就問母親其中的緣由。幾欲開口,當視線對上母親發白的臉時,又咽了回去。

孤獨並不是壞事,相反,它會讓我們清醒和冷靜,來更好地看待這個世界。孤獨能使我們辨認出彼此的氣味。母親應是這般回答的。

她不解,表情落寞,如霜花。

這時的月光已經灑滿寺院,邊上的竹林傳來細瘦葉子相互撫摸、敲落的聲響,院裏的許多燭火都熄了,僧侶們一一打坐,或是就寢。四周出奇安靜,任何一絲細微的蟲鳴鳥叫和心跳,都能聽到,很清晰,不沾半點白日喧囂的粉塵土粒。她貼著母親柔軟的胸脯,睡得深熟,羊角辮垂到了裙上。

或許世界伊始,便隻是這般寂然。

母親去接她,是在夜裏。機場外人影稀少,隻剩一些出租車在招攬生意。路燈一排長龍似地鋪展下去,延伸到無法獲知的遠處。

她看見母親,先是激動起來,快步向前走去,突然間又逐漸放緩了腳步,麵頰像冷卻的花朵,沒有生機。

母親微笑,摁了摁她的肩頭,寥寥數語,便拿過她的行李,轉身走到機場外招來一輛出租車,並與司機商榷合宜的價格。

她出國後,母親白天到旅館做保潔,從不上夜班,老板說過她,她也不理會。老板生氣,辭退了她。她就在隔壁鎮上的一家針織廠做些小活,平日甚少與人說話,隻埋頭做工應對寂寥時日。晚上在廠裏吃過清湯寡水的晚飯,便騎自行車回家,回來後獨坐在昏黃掛燈下,無人以對。幸好,女兒歸來,屋子不會落得太空。

馬來西亞的炎熱與潮濕,高大的椰子樹和成排的香蕉林,她一發不可收拾地聊著。母親看著坐在鉛灰沙發上的她,淺淺笑著,卻是那般憂傷和焦慮。她起勁了,甚至聊起了公路、行人、自己處過的那個馬來西亞男人,和男人在她子宮裏播種的一個精子,它劇烈地膨脹,顫動,成長到最後的止於安靜。她平靜地講述在離婚前打掉一個未成形嬰兒的經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