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朱靜看去。在這一瞬,她恰巧轉過了頭。我聳聳肩,表示幸災樂禍;她吐吐舌頭,然後飛快地記起筆記。

下課後,我伏在刷了綠漆的欄杆上取笑朱靜。

“告訴你啊,我畫的不是畫,而是在畫美麗的畫。”朱靜驕傲地說。白馬非馬的說法讓我想笑,卻又笑不出來。我站在走廊裏憋著,眉毛似乎也很應景地跳了幾下。

“你再笑!再笑!再笑我可不教你了!”朱靜似乎被我的樣子弄得不好意思了,臉紅紅的賭氣地說。我立刻收起笑容,就像是用針戳破了鼓滿氣的氣球,硬生生地被止住了。

後來,我向韓宇索要了那張尚未完成的畫。

朱靜喜歡在午後畫畫。

放假的時候,我經常去朱靜家。沒有旁的事,隻是喜歡安靜地坐在一邊看她鉛筆上的橡皮來回搖晃。時間過得很快,快得讓我措手不及;卻又那麼慢,朱靜一個很偶然的神情就像是被定格了幾個世紀那麼長。後來,我愈來愈發覺,我更習慣於這樣看一個人在紙上勾勒線條的專注神情,心底裏仿佛生出一圈安寧,像是一朵蓮花悄悄地綻開。

這樣子一坐,往往就是一個下午。

偶爾。窗外會下一陣雷雨,但這樣的情況並不很多,隻是出現過三兩次。每當濺起雨花,朱靜就會像個孩子般揮動雙手,歡呼起來。她總是丟下筆,赤著腳跑到房間的落地窗前把窗戶打開,讓雨霧飄進來。整個房間裏都灌滿了濕濕的風,隻有那隻懸著的竹風鈴還發出點鈍鈍的聲音。和飄搖的布簾遙相對應。

“你聽!”朱靜用鉛筆指著窗外。

我望出去。煙青色的雨霧把天空拉得很長,像畫筆一般將附近的屋宇添出大致的輪廓。遠處的鍾樓藏在巨大的雨雲中,被淋濕了全身,濕嗒嗒地往下滴水。一道明亮的光倏地閃起,點燃了整張天幕。我看見朱靜的臉一下子被照明了,不多久又一暗。並不出乎預料地,雷聲在點滴中慢慢壓來,轟轟隆隆,如列車般從心頭貫徹過去。驚雷停,淅瀝淅瀝的雨不動聲色地交接完畢,又開始一場新的鳴奏。啪嗒啪嗒。如此往複。

“下雨的時光用來休息是再好不過了。身旁什麼雜音都沒有,就像是被什麼吸音材料製成的東西給消化了。好安靜。”朱靜靠在藍色的牆壁上說。

原本該驚訝的。滴滴嗒嗒的雨聲,煩亂不止的雷鳴居然被朱靜說成了安靜。但這樣說也沒什麼不對。的確,除了雨聲,真的別無旁物了。

“你說,楊過與小龍女回到古墓後,會不會在飄雨的季節找一個茅草屋住上一陣子。相互牽著彼此的手,望著煙雨朦朧的天空說著悄悄話?”

“嗬嗬,你倒是很會想。你說小龍女要是不小心牽錯了手怎麼辦?”

“牽錯了手?怎麼會?”朱靜奇怪地問我。

“楊過沒有右手嘛!怎麼牽?這麼笨,這都猜不到啊。”我揶揄她。

“嗬嗬,牽手?不需要!人家把手是牽在心裏的。可像你?”朱靜回敬了我幾句,把我噎了個啞口無言。

“戚戚。”我撇撇嘴,把頭別過去。

楊過的右手隻是為小龍女而舍棄的。他用一生拋棄了世俗的羈絆,隻為了相逢小龍女的右手,全心全意地去牽那一隻手。直到地老天荒。

——“如果你我都還活著。”

肆.

我的英語到了初二已經是不可救藥。就像是拖了七年之久的慢性病,終於成了心腹大患,疼痛難耐了。英文老師將班上不及格的人列了一個花名冊,我名列前茅,成為重點“關照”的對象。

我其實很羨慕朱靜。她的各門功課都很不錯,隻是數學略有瑕疵;但這就像古代纏足的女子,這點瑕疵無傷大雅,相反還恰得好處。我記得那時候她是我們這個組的英語組長,我每天都要到她麵前去背課文。背那一段段關於Hobbo與Eddie這兩隻小狗之間的故事,還有Reading部分。我曾經以為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莫過於被人逼著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現在的我依然這樣認為。

因為背書不可以耽誤正常的課時,所以整整一個學期我與體育課無緣。

體育課自由活動期間,朱靜和她的朋友馮映雪經常坐在操場角落裏的那棵大榕樹下聊天。或者聽音樂。我站在不遠處的籃球框下望著朱靜。她戴著白色耳機,隨意地散落長發,腿上攤著一本暗色紋路的《後主詞》。頭頂的榕樹枝相互纏繞著編織著,落下寬闊的陰影,把周遭的物事攏入一片寂靜中。

我就那樣默默地立著。韓宇在我身後,三步上籃,籃球“哐當”一聲落網,掉在水泥球場上撲通撲通地蹦了幾下。

“哥們兒,一個人背英語的滋味不錯吧。幸好我提前過了,嗬嗬,您呐,就慢慢背吧。兄弟我就不奉陪了。”韓宇竄上來,嬉皮笑臉地搭著我的肩。

“去去,找個角落畫圈圈去。沒工夫搭理你。你不就是抱著狗求了幾天,最後走了個狗屎運嘛。靠邊站。”我順手拍掉韓宇髒兮兮的爪子,表現出一副不屑的樣子。

“額,你小子!行了,不打擾了,閃人。”韓宇挑挑眉毛,又一溜煙地跑遠了。

我捧著英語書,像個傻子。

一刻鍾後,我站在朱靜麵前背書,“Hobbo,you ud to be very kind to......to you......”

“to me!不是to you!你錯了三次了,對你簡直無語。”朱靜把雙手一攤,聳聳肩,動作流利而自然。我忽然覺得很熟悉,似乎是自己的招牌動作。想到這裏,不禁失聲笑了笑。

“你笑什麼?本來就是你錯了啊。重來!”

“啊?”聽朱靜這麼說,我幾乎都要抓狂了,“朱靜啊,我都背了這麼久了,差不多就可以了吧。你做做好事,放了我好吧?”

“放過你?”朱靜眯了眯眼睛,六月的陽光像是捧不住的水珠濺落在身上,微微刺眼,“也行,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