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經曆了命運的激變,究竟可哀;但由此而對無常的事象有了更深的體念,這又未嚐不是一件壞事。時間的迷霧緩緩消散之後的廓然蕩豁,不正可以視作“對生命的重新召喚”?因此,我寧願相信,一個人從青年過渡到中年,或是從中年過渡到老年,乃是轉入另一次生命。它保留著該保留的東西,也舍棄了該舍棄的東西。在我,告別過去的一年,就是告別過去的三十九年(包括三十九年之“是”與三十九年之“非”),但生命裏注定出現的那一部分不可知的東西還會帶入未來的日子裏。所謂“不惑”,就是對可為與不可為之事,有所趨避。這就是時間的饋贈。
我不能說自己對日光之下的新事物無動於衷。但我向來對新事物的接受速度要比常人慢得多。我買來的新書,通常要在架上放上一陣子才會拿起來讀;新作也要在抽屜裏放上一陣子才會拿出去發表。另一方麵,我確乎覺著自己身上帶有幾分難以擺脫的老氣。我在日常生活中喜歡舊物的溫情、舊聞的逸趣。閑來無事,居然會翻一些舊書,臨一些魏晉碑帖,莫名其妙地醉心於宣紙的古意。也不免懷點舊,寫點童年往事。紙上一堆廢話,不過是出自穿衣與吃飯間寄寓的一片閑情,淡然出之,沒有大喜或深悲。這類文字,近兩年竟有點多起來了。至於這本題為《浮世三記》的小書,雖則是多年以前寫成的,但彼時心境與現在相仿佛。
《浮世三記》醞思已久,寫作進度偏於緩慢,有點像打太極拳,看似不出力,實則下了點暗勁。第一卷是八年前寫的,第二卷是五年前寫的,第三卷則寫於三年前,我寫了一部分,舍不得過早寫完,放在那裏,就去寫一些別的東西。這種散漫無序的寫作狀態也很合我的性情。這三卷,可分可合,貫穿其間的,不是一條故事線索,而是一種氣息。編者囑我校閱,我又重讀了一遍,覺得它越來越不像一部小說——我向來不太喜歡讀那種太像小說的小說,正如我不喜歡那種太像詩歌的詩歌、太像散文的散文。在我感覺中,好的小說必須有一股氣息。這股氣息來自繁雜人世,沒有火氣,自然是好,但不能沒有煙火氣。那一點人間煙火,與地氣相接,成就了小說的世俗氣味。入世愈深,出世的味道才會愈濃。我要的,就是這種味道和它帶出的氣息。在我所有的小說中,《浮世三記》庶幾近之。我以為。
很顯然,我的寫作進度會越來越舒緩,正如河床浚寬之後,流水的速度必然減緩。我常常告誡自己,要敬惜筆墨,不要再由著性子寫了。因此,我有意給自己的寫作設置了一點難度,讓文字裏盡可能地出現一種凝滯的流動。有時候,明明一段話可以一氣嗬成,我卻故意延宕著,不致下筆潦草。讓思想沉下去,沉下去,等待水靜心清那一刻的到來。是的,早些年我很喜歡那種略帶飄忽的文字,而現在更傾向於沉靜的文字。我認為,好的文字背後必須有一種撐得住、留得下的東西,比如獨立思想、個體經驗、生命能量。一個作家做到了這一點,其文字無論是直擄血性,還是托諸隱喻,都能讓我們看到生命的豐盛與荒涼。
人到中年,經曆了命運的激變,究竟可哀;但由此而對無常的事象有了更深的體念,這又未嚐不是一件壞事。時間的迷霧緩緩消散之後的廓然蕩豁,不正可以視作“對生命的重新召喚”?因此,我寧願相信,一個人從青年過渡到中年,或是從中年過渡到老年,乃是轉入另一次生命。它保留著該保留的東西,也舍棄了該舍棄的東西。在我,告別過去的一年,就是告別過去的三十九年(包括三十九年之“是”與三十九年之“非”),但生命裏注定出現的那一部分不可知的東西還會帶入未來的日子裏。所謂“不惑”,就是對可為與不可為之事,有所趨避。這就是時間的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