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1 / 2)

禮拜天,我照例沒事,阿婆照例帶我上教堂。那是一座老教堂,據說是當年我們村上的大地主馬老爺出錢建造的,少說也有六七十年的曆史了,先前也有人管它叫十字廟。進入教堂,我便感覺一陣陰涼,如同置身一座寂靜而空曠的森林。聖壇入口處橫跨中堂的大梁上設有一個大十字架,百合花狀的吸頂燈(教會裏的人習慣稱它為“聖體燈”)灑下一層柔和的光輝,籠罩著聖壇後麵那尊鍍金的耶穌受難像,我想這大約就是阿婆說的“聖體發光”了。在這裏所有的人都以“弟兄姊妹”相稱,他們相識似乎有些年頭了。但對我來說,除了阿婆所說的那位撒那勒木匠的妻子和她雙臂伸展的兒子,其餘的人我一概不認識。

我是有罪的,我是有罪的。老人們一進來,總是把這句話掛在口頭。他們如此總結自己的一生是過於倉促了。我並不欣賞老人們這種謙遜的品格。後來我才知道“我是有罪的”隻是一句口頭禪,就跟“您好”、“晚安”之類的問候語一樣稀鬆平常,於是,我小小年紀也學會了說“我是有罪的”。在教堂裏,阿婆有一大群狂熱的弟兄姊妹,她們把每天的聚會視為無比莊嚴神聖的事,婦人們忙碌的舌頭即使在禮拜天也沒有休息片刻。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常常會向上帝撒嬌,要求上帝為她們辦幾件私事,用的是自家人跟自家人商量的口氣,這就是她們所謂的“禱告”。我從未對耶穌表現出近乎誇張的敬畏神色。我坐在禱告廳的最後一排椅子上,百無聊賴地玩著紙牌。那時,一名老牧師上台用沉穩而舒緩的聲調領禱,而底下的人都在俯首默禱,有一大群老人甚至跪在地上,因此,我覺得他們禱告的聲音不像是逐漸低下去的,而是像一個人那樣慢慢地跪下來。在我身邊,一位老太太正對著上帝嘮叨一些瑣碎的家常小事。足足過了半個鍾頭,禱告才宣布結束。坐在我前排的一位老太太因為跪得太久,最後竟直不起身子來。幾個年輕人把她抬到椅子上,替她捶腿揉背,過了許久,她才緩過一口氣來,咕嚕了一句:這是神的懲罰!

這個老太太就是馬榮的祖母。

那天散會之後,我跟阿婆走在回家的路上,馬榮的祖母追上了我們。她是小腳女人,走路的樣子就像踩高蹺。馬榮的祖母帶著怨氣說,神已經答應我了,他要懲罰你的小兒子。阿婆說,神也對我說了,他要把所有的懲罰都施到你女兒身上。那個狐狸精,用媚藥把我的兒子迷惑住了。如果不是她,我兒子也不會離家出走。馬榮的祖母跳起來說,天地良心,是你的兒子拐走了我的女兒。阿婆說,你的女兒也真夠賤的,穿裙子的女人一般也就蹺一條腿,而她呢,卻故意蹺起了兩條腿。

馬榮的祖母聽了,雙手撐腰,做出了破口大罵的架勢。阿婆也不示弱,卷起袖子,擺出了隨時準備予以反擊的動作。動物界有一種現象很有意思:一些動物時常以增大自身體積的方式來恐嚇對方,如眼鏡蛇遇到敵情時,會將頸部增大幾倍來威嚇;雄雞鬥架時也會圓睜雙目,張開羽毛,以震嚇對方。而人這種動物遇到對手時,也通常會把臉拉長、脖子拉粗。她們的影子在地上十分誇張地變幻著,讓人感覺,她們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在操縱著。馬榮的祖母一會兒詛咒我叔叔,一會兒念著“哈裏路亞”。我不知道,我叔叔和哈裏路亞之間有什麼必然的關係。來看熱鬧的人漸漸地多了起來。阿婆和馬榮的祖母時常引用《聖經》上的話互相詆毀。路人聽不懂,隻是覺著新鮮。這種吵架很快就演變成了街頭鬧劇,有點看頭了。更何況,她們所說的內容與村上的一起“花粉案”有關。馬榮的祖母說,我們現在都站在日光底下,上麵就是“大頂一”(指天),上帝都看著我們,讓上帝評評理看。阿婆也抬起頭來說,好,讓上帝鐵口直斷。圍觀的人也都抬起了頭,手搭涼篷,看著天空。阿婆按我們村上的規矩,站到一塊石頭上,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人在天地之間,翻著白眼,朝天哭訴,上帝啊,你都聽到我說的話了嗎?天上未呈異象,上帝似乎什麼也沒有聽到,圍觀的人卻都聽到了。

禮拜天,我照例沒事,阿婆照例帶我上教堂。那是一座老教堂,據說是當年我們村上的大地主馬老爺出錢建造的,少說也有六七十年的曆史了,先前也有人管它叫十字廟。進入教堂,我便感覺一陣陰涼,如同置身一座寂靜而空曠的森林。聖壇入口處橫跨中堂的大梁上設有一個大十字架,百合花狀的吸頂燈(教會裏的人習慣稱它為“聖體燈”)灑下一層柔和的光輝,籠罩著聖壇後麵那尊鍍金的耶穌受難像,我想這大約就是阿婆說的“聖體發光”了。在這裏所有的人都以“弟兄姊妹”相稱,他們相識似乎有些年頭了。但對我來說,除了阿婆所說的那位撒那勒木匠的妻子和她雙臂伸展的兒子,其餘的人我一概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