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把舅舅揪了回來，問他，高潮究竟說了一句什麼，讓他怒氣這般大。舅舅咬著牙就是不說。按照高家的家法，外公照例罰他寫毛筆大楷。臨的是歐體，一筆一畫都得寫在回字格內。歐體間架嚴謹，字字重心安穩。外公讓他臨歐體，也就是要讓他把心安穩下來。舅舅受罰，我也未能幸免，坐在他邊上裝模作樣地臨摹。舅舅有一肚子氣沒地方出，就拿我當出氣筒。他用毛筆在我臉上胡亂塗抹了幾下，既不允許我擦拭，也不允許我去外公那兒告狀。我撇了撇嘴，想哭，他就在我麵前晃了幾下拳頭，然後惡作劇般地朝我臉上哈了一口氣。舅舅喜歡吃鹹菜根，從他嘴裏吐出的酸鹹氣味讓我十分難受。（多年以來，我每每聞到鹹菜根就會想到舅舅那副凶神惡煞般的嘴臉）
舅舅一整天關在屋子裏，他的玩伴時不時地跑過來，在院門外大呼小叫。外公幾番驅趕，他們還是跟麻雀似的，繞屋數匝，久久不去。外公急了，索性把他們也抓了過來，陪同舅舅一起寫字。那些年齡比我稍大一些的小孩子，也是近不得墨的，字沒寫幾個，手上、臉上、衣服上很快就弄得一團墨黑。再看字，真個是字如其人，一樣的醜。外公見了哭笑不得，就嗬嗬笑著說，這世上才有字時，大約就是這個模樣了。但外公對每個人都是一視同仁，給他們一一示範，很有耐心。在他看來，教人識字、寫字是無財布施，於人於己都是一種修行。到了傍晚，一些家長出來催喊自己的孩子回家吃飯，聽說先生公在教孩子寫字，自然是滿心歡喜，都說一炊飯可斷，讀書種子萬萬不可斷。
這以後，一些家長就時不時地把孩子送到外公家來學字。外公偶爾外出辦事，舅舅就跟那幾個夥伴在家裏鬧翻了天。舅舅最快樂的事，就是把外公書房裏的東西偷出來變著法子玩。有一回，他悄悄溜進了書房，偷走了一大疊宣紙。我也想跟班，舅舅就說，你跟我鬥眼，鬥得過，我就帶你出去玩。舅舅一下子瞪大了眼，我也瞪大了眼，兩人對視。不知為什麼，我看見他那兩顆黃銅子彈般琥珀色的眼珠子心裏就虛虛的，不敢久視。自然，是我先眨眼。願賭服輸，我留下。舅舅朝我做了個鬼臉說，你在家看門，外公回來了，就說我去學校給老師送東西去了。他們一夥人抱著宣紙，哄哄然地走出門。沒過多久，我就看到各式各樣的風箏在村子上空飄飛起來。外公回家後，問我，你舅呢？我指著天空中一隻飄然遠去的風箏說，在那兒，在那兒。外公一顛一顛地跑出來追趕，他跑動的時候，身子前俯，好像在走上坡路，顯出一副吃力的樣子。他追了幾步路就摔倒在地，隻抓住了幾張散落的宣紙。晚上，舅舅回家的時候，發現書桌上有一疊沾了灰土的白紙。外公並沒有厲聲叱罵，隻是扔給他一支毛筆，叫他坐下來，在這些紙上練字，把這幾張紙寫滿了之後才可以吃飯。外公懲罰舅舅，是要讓他懂得敬惜字紙。第二天，為了現身說法，他又拿了一些廢紙，帶著舅舅去高氏宗祠，把廢紙放進惜字爐裏燒了。外公說，一個人愛惜白紙並不難，難的是連廢紙都愛惜。惜紙跟惜衣惜食一樣，都是惜福啊。舅舅說，你把廢紙燒了，就成了灰，沒了，多可惜呀，還不如交給我去糊風箏。外公把臉一拉說，你這孩子，怎麼一點也不像你爹呢？
外公把舅舅揪了回來，問他，高潮究竟說了一句什麼，讓他怒氣這般大。舅舅咬著牙就是不說。按照高家的家法，外公照例罰他寫毛筆大楷。臨的是歐體，一筆一畫都得寫在回字格內。歐體間架嚴謹，字字重心安穩。外公讓他臨歐體，也就是要讓他把心安穩下來。舅舅受罰，我也未能幸免，坐在他邊上裝模作樣地臨摹。舅舅有一肚子氣沒地方出，就拿我當出氣筒。他用毛筆在我臉上胡亂塗抹了幾下，既不允許我擦拭，也不允許我去外公那兒告狀。我撇了撇嘴，想哭，他就在我麵前晃了幾下拳頭，然後惡作劇般地朝我臉上哈了一口氣。舅舅喜歡吃鹹菜根，從他嘴裏吐出的酸鹹氣味讓我十分難受。（多年以來，我每每聞到鹹菜根就會想到舅舅那副凶神惡煞般的嘴臉）
舅舅一整天關在屋子裏，他的玩伴時不時地跑過來，在院門外大呼小叫。外公幾番驅趕，他們還是跟麻雀似的，繞屋數匝，久久不去。外公急了，索性把他們也抓了過來，陪同舅舅一起寫字。那些年齡比我稍大一些的小孩子，也是近不得墨的，字沒寫幾個，手上、臉上、衣服上很快就弄得一團墨黑。再看字，真個是字如其人，一樣的醜。外公見了哭笑不得，就嗬嗬笑著說，這世上才有字時，大約就是這個模樣了。但外公對每個人都是一視同仁，給他們一一示範，很有耐心。在他看來，教人識字、寫字是無財布施，於人於己都是一種修行。到了傍晚，一些家長出來催喊自己的孩子回家吃飯，聽說先生公在教孩子寫字，自然是滿心歡喜，都說一炊飯可斷，讀書種子萬萬不可斷。
這以後，一些家長就時不時地把孩子送到外公家來學字。外公偶爾外出辦事，舅舅就跟那幾個夥伴在家裏鬧翻了天。舅舅最快樂的事，就是把外公書房裏的東西偷出來變著法子玩。有一回，他悄悄溜進了書房，偷走了一大疊宣紙。我也想跟班，舅舅就說，你跟我鬥眼，鬥得過，我就帶你出去玩。舅舅一下子瞪大了眼，我也瞪大了眼，兩人對視。不知為什麼，我看見他那兩顆黃銅子彈般琥珀色的眼珠子心裏就虛虛的，不敢久視。自然，是我先眨眼。願賭服輸，我留下。舅舅朝我做了個鬼臉說，你在家看門，外公回來了，就說我去學校給老師送東西去了。他們一夥人抱著宣紙，哄哄然地走出門。沒過多久，我就看到各式各樣的風箏在村子上空飄飛起來。外公回家後，問我，你舅呢？我指著天空中一隻飄然遠去的風箏說，在那兒，在那兒。外公一顛一顛地跑出來追趕，他跑動的時候，身子前俯，好像在走上坡路，顯出一副吃力的樣子。他追了幾步路就摔倒在地，隻抓住了幾張散落的宣紙。晚上，舅舅回家的時候，發現書桌上有一疊沾了灰土的白紙。外公並沒有厲聲叱罵，隻是扔給他一支毛筆，叫他坐下來，在這些紙上練字，把這幾張紙寫滿了之後才可以吃飯。外公懲罰舅舅，是要讓他懂得敬惜字紙。第二天，為了現身說法，他又拿了一些廢紙，帶著舅舅去高氏宗祠，把廢紙放進惜字爐裏燒了。外公說，一個人愛惜白紙並不難，難的是連廢紙都愛惜。惜紙跟惜衣惜食一樣，都是惜福啊。舅舅說，你把廢紙燒了，就成了灰，沒了，多可惜呀，還不如交給我去糊風箏。外公把臉一拉說，你這孩子，怎麼一點也不像你爹呢？
還有一回，舅舅偷了外公的筆洗當蟋蟀罐子，在外麵跟人玩鬥蟋蟀的遊戲。外公發現筆洗不見了，就問我。我想說話時，舅舅又拿黃銅子彈般琥珀色的眼珠子瞪著我，我自然不敢開口了。外公當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他轉身問舅舅。舅舅說，我拿去當蟋蟀罐子了。外公說，你立馬給我取回來。舅舅說，我弄丟了。外公舉起手來，做出要打的樣子。舅舅卻昂起頭說，你打啊，你下得了狠心就打啊。外公向來對他溺愛有加，哪裏還下得了手？見外公手軟，舅舅就嘿嘿一笑說，那個筆洗就藏在我們家的園子裏，你自己找去。外公笑笑，就出門去了。因了天時，也因了地氣，蟋蟀販子捉了些蟋蟀，放在草籠子或竹籠子裏，通常就掛在村口的榕樹下賣。外公花了一塊錢，買來了一隻雌蟋蟀。雌蟋蟀一叫，藏在園子裏的那隻雄蟋蟀就按捺不住，跟著應和。外公循聲走去，果然找到了那隻筆洗。那隻筆洗是有些年頭了，裏麵刻有銘文：明宣弘治十五年製。這樣的古玩拿來做蟋蟀罐子當然可惜。事實上，外公也是喜歡玩蟋蟀的，他把雄蟋蟀跟雌蟋蟀一並放在草籠子裏，成對畜養。雄蟋蟀配了雌之後，更顯鬥誌。到了晚上，他把那隻雄蟋蟀作為禮物，送給舅舅，還告訴他玩蟋蟀的七種法子。但舅舅一點兒也沒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