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代人的秘密(2 / 3)

螺螄湖裏的蝦不多,膽子卻大。阿木伸手接近蝦。蝦感覺到了什麼,可不逃,隻把兩根長須晃動,像在探察什麼。阿木的手指被水浸得發白,蠕動著,越發接近了蝦。這時,有的蝦乖巧,把身體一縮,驟然向後退;接連幾個後退動作弄花了人的眼睛,它乘機潛到深水去,不見了。有的蝦傲慢,這時會光起火來,舞動它的螯,挺身來迎戰,就成了阿木的俘虜。為對付那些乖巧的蝦,阿木削了一根尖銳的竹刺,看準了紮下去。常常紮不準,這是水的光線折射在捉弄人。阿木不懂這個,以為青蝦敏捷。青蝦就和他攪著玩。

玩累了就去他的“沙床”睡。那是一片半沙半土的灘地,一麵臨水,三麵圍著棘叢;隻要有太陽,總有一部分被陽光鋪著,同時有一部分在灌木叢的陰影裏。“沙床”上還長了些馬板筋草,躺上去挺柔軟的。

睡在“沙床”上聽水,看天,神思自由得很。可惜供阿木回想和思考得太少。來小島之前,阿木就被囚似的生活著,他所能接觸到的人隻有一個——爺爺。他以為他是爺爺生的。因為可回憶的少,希望和憧憬也就少。但他還是用力地幻想著什麼。他希望有一天湖水變成了甜的,黃泥變得肉一樣鮮,爺爺不再禁止他脫掉紅褲衩……還有什麼?想到的就這些。

葦叢裏有一隻小鳥悠悠地叫著,彎彎曲曲的花腔勾人魂魄。但走近那叢葦時,他想起了爺爺的告誡,就站住了。隻是,他實在想看一看那是一隻什麼樣的鳥;況且那鳥叫並不在葦叢的深處,離他很近。他習慣地用大腳趾探了探潮濕的灘地,向前走了一小步,腳下很堅實。又走了一步,依舊很堅實。葦叢裏很涼快,葦葉很溫柔地沙沙響著。鳥不叫了,“哧溜”一聲飛走了,忽遠忽近、忽高忽低地叫,叫得很驚慌、很憤怒。

撥開幾根葦,他就看見一塊稍稍凸起的草地上有一個用枯草和羽毛織成的鳥窩。窩裏有三隻肉肉的小鳥,小得隻有他的大腳趾那麼大。

他忘了爺爺的告誡,三步兩跳就到了鳥窩旁邊,蹲下去,用手指輕輕地碰了碰正在睡午覺的小鳥。小鳥們一下子啾啾叫起來,拚命伸長脖子,把鑲著黃邊的喙張得老大,就是不睜開眼睛。阿木著慌了,啊呀!拿什麼給它們吃呢?

他飛也似的跑回家去抓了一把飯來,一粒一粒地喂小鳥吃……

太陽西斜時,老森頭賣螺螄回來了,帶回了孫子的棒棒糖,帶回他的酒和豬頭肉。

他們的晚飯挺豐盛。

螺螄是現成的,放些酒和鹽,燉一燉,很鮮。如果燉過火,吮不出,就去掰一根枸橘李棘來挑著吃。蝦是現成的,不用煮不必燉,用燒酒一泡,紅得發亮,蘸蘸醬油也好吃。

老森頭說:“阿木,今天做啥了?”

阿木說:“還是那樣。”

老森頭說:“這小島很好玩。”

阿木想把小鳥的事說說,又忍住了沒說。那是一件違反爺爺規定的事。這一天他隻記著這一件事。

阿木說:“是很好玩。”平時他不說這句話,今天說了全是因為發現了三隻小鳥。

他們的小屋靠著一個土堆,那棵老樹就立在土堆上。這個土堆是小島最高爽的地方,站在老樹旁邊幾乎可以看到小島的全部,還可以隔著蘆葦看見蒼蒼茫茫的大湖。

他們這時就坐在老樹旁邊吃晚飯。

老森頭坐在老樹拱出地麵的一條樹根上,很響地抿一口酒。那一聲“吱”充滿了滋味,像老鼠叫。他讓那口酒在口腔裏停留片刻,然後徐徐往下流,在喉管、食道壁上劃出一道灼熱的長線,直至注進腸胃才放鬆牙關,睜開眼睛。這口酒不僅使他愜意,而且還奇怪地使他感動,睜開眼時,淚花也有了。他很感激這個小島。

大湖在葦蕩之外湧動著它的水,永遠湧動著。老人的心裏生出了歲月和水的古老的聯想。他覺得自己正乘著一條船在水上航行。他用手摸著屁股下的樹根,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坐在大湖裏的一個小島上,可他依然覺得自己在航行。可能因為酒,頭有點暈,恍恍惚惚的……

幾十年前,老森還是小森,二十多歲,精壯的一個後生。他窮,沒有地,靠力氣打短工。生就的樂嗬性子,又在人生最富激情的年紀,一做活計就唱山歌。他中氣足,和些鼻音,聲音稠稠的像麥芽糖。

過路人問道:啥個生活最最苦?

唱歌郎答道:車水搖船磨豆腐……

山歌裏唱得對,車水確是苦活計。那當兒總是大暑天,太陽光照在身上像黃蜂蜇似的。在暑氣蒸騰的田野裏車水的境況,沒經過的人是難以想象的。

三個人踏動仔六人水車軸啦,

一滴汗隻換來三戽板水……

真不假,車水的人就像拎出水麵的魚簍子呢,霎時衣衫全汗濕了。汗衣粘在身上太難受,還會生痱子,若在偏僻處,車水的人便脫得一絲不掛的。年輕的臉嫩,或倒過兩隻褲管圍在腰裏,或在腰間掛一爿破蓑衣片。熬不得了就蹚到河裏泡一泡,涼一涼,然後爬起來再車水。

這種時候,小森竟還唱山歌呢!他把一個破腳爐蓋用繩串了掛在扶杆上,唱幾句山歌就當的一記,作為伴奏。

伊汪呀汪,種田人攀在車軸上,大汗小汗,吃三碗薄郎湯,照樣踏動千朵浪——(當)!伊汪呀汪,有錢人外床翻裏床,傷風閉汗,勿如出脫宿汗吃塊菜粢兩麵黃——(當)……

古老的車水山歌有吱吱呀呀的水車聲伴著,哀婉而憂傷。可小森唱起來就多了一種韌勁,多了一種莊稼人的幽默。

車水是和火神爺肉搏。水車停轉,稻田一斷水,稻禾就會蔫了、萎了,所以連吃飯都沒工夫回村裏去。

送飯的是東家的女兒叫秀秀。她挑著兩隻飯籃子,不敢走近,老遠歇在柳樹蔭裏,也不聲言,撿塊泥疙瘩拋到樹冠上。知了霎時啞了。這是開飯的信號。

正經穿褲子的隻有小森。總是他到樹下來接飯籃。

秀秀說:“小森,是你在唱山歌吧?”